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童或许看班尼挖洞看得无聊——斯川克太太常叫班尼做类似童军团的活动,班尼也觉得同样索然无味——小男童自行走开,拿着玩具大炮开火。为了这门玩具炮,乔治曾去找斯川克太太沟通过,低声下气地请她转告男童的母亲,说炮声轰得他渐渐失去理智。无奈斯川克太太无意干涉无法无天的本性。带着顾左右而言他的笑容,她告诉乔治:“只要是小孩高兴时制造出来的噪声,我一概听不见。”
斯川克太太的母仪天下时间会延续到下午过半,直到大男生和大女生放学回家。男女生会结伴回来,但一到家,几乎所有男生会立刻脱队去打球,从事男子汉时间的活动。他们对彼此大呼小叫,以傲慢而优雅的姿态踢球、跳跃、接球。如果球掉进院子,他们不惜践踏花卉、踩过造景岩石园、冲进露天台座,连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如果有车子开进这条街,一定要停下来,等他们愿意放行才可通过。他们知道自己有霸占马路的权利。这个时候,母亲必须把幼儿关在房子里,以免遭殃。女生们坐在门廊上,一同咯咯笑着。她们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男生身上,为了吸引男生的注意而做出光怪陆离的动作,例如科迪家的几个女儿会替她们家的黑毛贵宾狗扇风,把老狗当成尼罗河上的埃及艳后来伺候。尽管如此,连男朋友都懒得理她们,因为现在不是女生时间。肯过来聊天的男生全是轻声细语的温柔汉,例如这个漂亮的小娘娘腔,他是医生的儿子,喜欢在贵宾狗的卷毛上系缎带。
最后,男人会下班回家,家庭改由他们统治,不准男生玩球。斯川克先生想卖房地产给蝴蝶脑袋的富寡妇,推销一整天仍未成交,原本就紧绷的情绪不见改善。葛尔芬先生开了一家装设游泳池的公司,忙了一天,情绪难以捉摸。他们和其他身为人父的男人都无法再忍受噪声。(每逢星期日,斯川克先生会陪儿子们打打球,但打球只是他为小朋友上体育课,玩得客气、严肃,了无趣味。)
这里每个周末会举办聚会,即使青少年还没做完功课,爸妈照常鼓励他们去玩、去跳舞、去互动,只因成年人亟须舒缓身心,不想被儿女的视线干扰。现在斯川克太太和葛尔芬太太在厨房准备沙拉,斯川克先生在露天台座烤肉,葛尔芬先生端着放有酒瓶和调酒器的盘子走过空地,欣然以陆战队的语气宣布:“马丁尼续杯驾到!”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鸡尾酒、起哄嬉笑、****得令人咋舌的花边故事、半遮半掩地捏邻居老婆芳臀、大嚼牛排与水果派,女孩们开始洗餐具。即使她们活到九十岁,斯川克太太和邻居太太依然会以“女孩”称呼对方。在她们洗餐具的当儿,你会听见斯川克先生和其他做丈夫的在门廊上,一酒在手,有说有笑,语带醉意,忘却职场上的烦忧,此刻的他们既骄傲又欢愉,因为即使是他们当中最不长进的一个,也是美国乌托邦的合伙人之一,坐拥幸福的人间王国。没错,斯川克先生和葛尔芬先生对他们的王国是与有荣焉。可是,他们交谈的声音为何有如进山洞探险的男孩,越喊越大声,越叫越大胆?他们知道他们在害怕吗?不知道。不过他们确实害怕得不得了。
他们在怕什么?
他们怕的是,他们知道附近幽黑的地方躲着一个妖魔,担心妖魔会冷不防冒出来,冲进无所遁形的闪光灯中,再也不受冷落,再也不会被三言两语打消。这个妖魔进不了他们的数据,是个拒绝接受整容手术的蛇发女妖,是吸血吸得没修养、不留情面的吸血鬼,是不搽除臭剂的臭怪兽,是不顾他们再三制止、坚持要报告名号的妖魔。
乔治说,怪兽种类何其多,他们独怕小小的我。
乔治推测,斯川克先生是想以单单一个词来定义他。斯川克先生铁定低吼着,“死玻璃”。然而,毕竟今年已经是一九六二年,或许连斯川克先生也不免补上一句,管他爱做什么,别看上我就好。即使是心理学家也莫衷一是,单凭上述这句话,难以判定斯川克先生这类人的心态。撇开他的心态不谈,从他大学时代身穿美式足球队队服的相片来判断,以前的他一定是人见人爱。
但乔治确信,斯川克太太和她丈夫在这方面稍有歧见,因为她受过新时代的训练,懂得包容,懂得善用单调乏味术来摧毁敌人。她会捧着心理学的书——不再需要铃铛和蜡烛这些用来驱逐教徒的道具了,她以和煦的吟唱语调来朗诵,将妖魔逐出乔治的心灵。她吟诵着,不必感到嫌恶,无须受谴责,此地的事物无一是存心作恶的坏蛋。一切归因于遗传、童年环境(该骂的是那些占有欲强的母亲,可恶的是那些男女分校的英国学校!)、青春期与/或腺体发育迟滞。结果我们的邻居出了一个社会边缘人,永生接触不到人生的精华,值得怜悯,不应该责怪。有些个案,如果发现的年龄够小,治疗也许有效。至于其他个案——唉,多可怜啊,尤其有些人将来对社会可能贡献颇多——大家都知道,个案当中不乏这种人才。(即使这些人天资聪颖,他们的杰作必然受到扭曲。)所以,请大家秉持一颗体谅的心,莫忘记古希腊人做过的荒唐事(只不过古希腊人做的事不太一样,因为他们是异教徒,不是精神有问题)。让我们更进一步说,这种关系有时达到近乎美丽的境界——尤其是其中一人已经过世,或者更理想的情况是双方都已不在人间。
斯川克太太会多么乐于哀悼吉姆啊!只可惜她不知道吉姆已经过世。事情发生在俄亥俄州,洛杉矶的报纸并没有刊登那则新闻。乔治只简单说,吉姆的爸妈年岁大了,一直劝儿子搬回家照顾二老。结果吉姆最近一次回家探亲,终于决定待在东部的老家,归期未定。这话是颠扑不破的事实。至于吉姆养的宠物,那些令人触景伤情的小坏蛋,乔治不得不立刻处置。把它们送给邻居的话,他一想到宠物还在附近一定会受不了,因此当葛尔芬太太问他肯不肯卖八哥,他回答说他已经把宠物全送还给吉姆了。其实是被圣地亚哥的宠物商载走。
而现在,面对斯川克太太和其他邻居的疑问时,乔治的回答是,吉姆还好,我刚和他通过电话。邻居问候吉姆的频率越来越低。他们爱问,其实并不真的关心。
可惜啊,斯川克太太,你读的书有错,乔治说。错就错在书本告诉你,吉姆是我的替代品,因为我欠缺一个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弟弟、真正的丈夫、真正的老婆。吉姆才不是替代品。而且,容我侈言,全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吉姆。
亲爱的斯川克太太,你的驱魔仪式失败了,乔治坐在马桶上说。他从他的巢穴向前窥视,看着斯川克太太把吸尘器里的秽物倒进垃圾桶。妖魔还在这里——活在你们的周遭。
电话响了。可恶。
纵使电话公司牵的线再长,话筒也进不了浴室。乔治从马桶座站起,以布袋赛跑的步伐进书房。
“哈喽。”
“哈喽,是你吗,乔?”
“哈喽,夏莉。”
“呃,我该不会太早打电话了吧?”
“不会。”(唉,她居然能在一大早就惹他生气!然而,裤子脱到脚踝、屁股没擦干净站着的人是他,再不舒服也不好责难她。不过,夏洛特铁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事,总挑最不凑巧的时机来电。)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我已经吃完早餐。”
“我担心再不打给你,你就要出门去学校了……天啊,我没注意到时间这么晚了!你不是早该出门啦?”
“我今天只有一堂课,十一点半才开始。我要提早出门的日子是星期一和星期三。”(耐心说明中带有微微强调的语气。)
“哦,对——对,当然!我真笨!老是忘记。”
(一阵沉默。乔治知道她有所求,却不肯主动问她。她再三做错事,惹火了乔治。夏洛特为何暗示她应该知道他的上课时间?这又彰显出夏洛特的占有欲。反过来说,如果她真认为她应该记得时间表,她怎能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