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十二月 罗斯克雷镇
艾侬西雅塔修女转调到英格兰,安东尼的礼物来源就戛然而止。这一年来他能玩的只剩下育儿室角落的零星几个破破烂烂的公用玩具。多亏了他的大舅杰克,他妈妈现在手边有点钱,急着要花在他身上。修道院不准她们出门,所以她不能到镇上的商店买东西。有天晚上孩子就寝之后,修道院的非神职人员正要下班回家,她拦住其中一位。
菲洛梅娜开出五先令的酬劳,请她去城堡街上的杂货店,看看佛利太太有哪些玩具。那女人要十先令,菲洛梅娜如数付给她。
隔天早上比任何一个圣诞节都美好。那个女人回到修道院上早班,带着一个牛皮纸大包裹。她打开包裹,露出一个锡制巴士模型,上面漆着爱尔兰国营巴士的颜色,还有一个漆成红色与黄色的飞机,机翼刻着GE270。两件玩具都是粗制滥造的便宜货,菲洛梅娜还是盼望夜晚赶快来,好把礼物送给儿子。安东尼一见到玩具,眼睛睁得好大,没说话就接过巴士,放在地上推过来推过去,又拿飞机照样玩一遍,爆出几阵洪亮的笑声。玩具飞机是摩擦传动,一推就会呼呼作响加速移动,机头与机翼还会蹿出火花。
菲洛梅娜看着安东尼把飞机从游戏间的一角飞到另外一角,又追着飞机跑,开心到尖叫,一遍又一遍重复玩,一次比一次更兴奋。他玩着玩着,突然又回过神来,把两样玩具放在墙边,跑到妈妈身边,安安静静给妈咪一个温柔的拥抱,小脸蛋窝在妈妈的腿上。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没人告诉菲洛梅娜跟玛格丽特,她们的孩子这个周末就要飞往美国,消息是在修道院渐渐传开的。有几个人看见希尔德嘉德修女带着玛莉跟安东尼,在老宅的阶梯上拍照。有一张他们两个手牵手的照片特别好看,还有一张是安东尼把心爱的飞机抱在胸前的独照。两位母亲一想,心里就有数了。
她们在星期天下午吃过午饭,正在整理餐厅的桌子,一位对她们非常和善的年长修女跑了过来。
“孩子,快,到窗边去,快!”
修女刚从楼梯跑上来,气喘吁吁的。
“你们的孩子,赶快,希尔德嘉德修女带着……”
菲洛梅娜与玛格丽特跑到修道院前车道的门式窗往下看,一辆已经发动的黑色大车在车道上等待,两个后车门开着。后座坐着两个小人儿,芭芭拉院长跟希尔德嘉德修女正挤进左右两侧,有说有笑的,跟平常出门没有两样。
菲洛梅娜大喊:“安东尼,看这里,妈妈在这里!”玛格丽特则猛敲窗户。可是她们的声音被引擎的响声淹没了,两个孩子都没反应。车子开始驶离,菲洛梅娜哭喊:“不要!不要!我的孩子啊!不要让他们带走我的孩子啊!”就在这一刻,坐在后座的安东尼动了一下,爬上椅背,从车尾的挡风玻璃往外看。他穿着妈妈亲手织的棕色短裤还有蓝色编织毛衣,手里抓着锡制玩具飞机。
今日·伦敦
我眼前的办公桌摆满了照片与文件,都是些信件、日记、访问资料、旧的旅馆账单、明信片,还有匆匆写下的记录,上面的字迹已经变淡。打从二○○四年新年那一天初次相会,我就忙着抽丝剥茧,这些资料是一个个关键的片段,拼凑出一个逐渐明朗的谜底。
资料多半是相关人士主动提供。玛乔丽·赫斯提供了日记,还有当初领养安东尼和玛莉的那多如牛毛的来往信件。我一一访问仍然健在的相关人士,那些已经过世的人,我也访问了他们的亲朋好友。这本书前面叙述的往事,还有即将述说的情节,全都有凭有据,所有的原始资料我都保存着。但有些资料真的是费尽心力掀开重重黑幕,迎战那些隐匿真相、唯恐丑事曝光的个人与团体,一点一滴挖掘出来的。就拿教会当例子,他们向来把沉默守密当作一种美德。败德****的堕落女人在教会眼里,一律罪无可赦。未婚妈妈的真实身份被修道院给予的新名字遮盖,真实的人生埋没在假名的汪洋之中。她们几乎无从得知那些跟她们同病相怜,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女人是谁,只知道玛萨拉的真名不是玛萨拉,奥格丝汀另有真名,南希也只是个代号。
教会希望未婚妈妈先适应与亲生骨肉分离的滋味,所以罗斯克雷镇的未婚妈妈不能有半张孩子的照片。幸亏勇敢的艾侬西雅塔修女偷偷带进一台柯达布朗尼盒式相机,拍了几张孩子的快照给菲洛梅娜留作纪念。现在照片就躺在我的办公桌上,记录一个若非有人探究,可能永远不为人知的时空:修道院庭园里蹒跚学步、一头雾水的小男娃,雾蒙蒙的老照片里,满脸疑惑的小男生隔着历史烟云凝视着我们,这一张是试着骑上三轮自行车,那一张是爬上一级阶梯,再来一张是搂着与他肩膀同宽的玩具飞机。每一次拍照都不忘看着镜头,眼里满是信任。最后一张照片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可我知道那是一架红黄相间、印着字样的锡制GE270喷射火花飞机,摩擦传动,翼幅二十五厘米。我还知道这个玩具飞机是一家叫作“科技乐子”的玩具公司于一九五五至一九六五年间在德国生产的。
我女儿经过我的办公桌,看了看桌上的东西,问这个男孩是谁。
“只是一个小男生,”我跟她说,“好久好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长大。”
另一张照片是从美国某地的报纸剪下来的,都发黄了。照片里的小男孩身穿连帽粗呢大衣,胸前揣着同一个玩具飞机,两旁站着的分别是一个表情困惑的小女孩,还有一个气质脱俗、身材高的女人。
我女儿瞄了两张照片一眼,发现两张照片里的小男孩是同一个人。
“他长得很好看。”她说。
说来奇妙,同一款玩具飞机出现在大西洋两岸的两张照片中,竟会成为如此重大的线索,导引我们走向苦苦寻觅多年、始终毫无音讯的安东尼。
我的桌上摆着安东尼的第一本儿童护照。爱尔兰国徽下方是表情严肃、身穿手工编织毛衣的三岁男孩照片。照片四周有硕大的爱尔兰国花三叶草图案,对页印着英文与盖尔文并列的个人资料:
安东尼·李
发照地与发照日期:都柏林,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国籍:爱尔兰
职业:无
出生地:蒂珀雷利郡
出生日期:一九五二年七月五日
居住地:爱尔兰
身高:九十六厘米
眼睛颜色:蓝
发色:黑
脸形:椭圆
特殊生理特征:无
签名:护照持有人无法书写
最让人痛心的是那一张张放弃亲权的声明书,仅凭一纸文书,就要强迫母亲割舍亲生骨肉。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要保证“决不寻求与该童见面……亦决不主张对该童之亲权”。妈妈在往后的岁月中,不时想起自己亲笔签署的誓词,想必是痛彻心扉、万般懊悔。宣誓书不带感情的官样文字,富丽堂皇的纹饰徽章,掩饰了爱尔兰全国各地上演几百回、几千回的人间惨剧。
陌生人在大英图书馆托付给我的任务,形同打破这一份放弃骨肉的誓言,撕毁不再追寻的承诺。我着手探询安东尼·李与母亲分散之后的下落,一路挖掘出惊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