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
在那动乱的年代,越战迈入第六个年头,成千上万的美国民众走上街头,黑人势力崛起,挑战既有社会秩序。麦克跟玛莉就在这动荡不安的年头,正式成为美国公民。他们以外国人的身份在美国生活了十二年半,每年都得更新爱尔兰护照,还要到移民局登记,所有繁文缛节在一九六八年十月三日画下句点。
医生安排他们到洛克福德法院,在美国巡回法庭亚伯特·欧苏利文法官的见证之下完成归化手续。欧苏利文法官常常光顾医生开设的泌尿科诊所,两人在地方上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欧苏利文愿意通融一下,让麦克跟玛莉两个人单独宣誓。等他们宣誓完毕,才轮到另外三十五位申请者联合宣誓。隔天的《洛克福德纪事报》单单报道麦克跟玛莉两个人,标题写着“赫斯家的爱尔兰人归化为美国公民”。
目前就读于博伊兰高中的麦克·赫斯与玛莉·赫斯于十月三日在法院宣誓成为美国公民。麦克出生于爱尔兰蒂珀雷利郡,三岁半的时候来到美国。他已经不太记得故乡,到了美国很快就改掉了爱尔兰口音。玛莉·赫斯生于都柏林,两岁时来到美国。两人在巡回法庭首席法官亚伯特·欧苏利文的见证之下完成宣誓。玛莉·赫斯表示:“仪式很温馨感人,我一生不会忘记。”麦克表示:“我从十二年前来到美国,一直到现在都觉得我是美国人,现在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是美国人了。”两人宣誓之后,三十名意大利人、两名英格兰人、两名瑞士人,以及来自爱尔兰韦斯特米斯郡波拉德城堡村的四岁男童瑞奇·麦克多维随后也完成归化手续。
麦克跟玛莉这天早上看到报纸,简直气炸了。
“‘仪式很温馨感人?’恶心死啦!谁讲了这么肉麻的话?”玛莉大叫,“他们怎么可以把话硬塞到我们嘴里?这个记者哪有访问我啊!”
麦克在早餐餐桌上听见报道内容,脱口就说:“谁说我不记得我的祖国?是谁讲的?根本乱讲!”
他握紧的拳头重重敲着桌面,桌上的咖啡杯被震得咯咯作响。三个哥哥逮到机会就要取笑他,齐声大叫:“你想打架吗?来啊,拳头举起来,拳头举起来,拳头举起来!”
医生没理会三个儿子的嬉闹,微笑着说:“报社就是这样,”又苦笑着说:“所以报上的东西不能尽信。”
玛乔丽倒是很喜欢那篇报道,对报道所附的照片更加得意。照片中的麦克穿着全新的粗花呢外套,打着深棕色领带,站在美国国旗前,浓密的头发梳得光亮,侧分得很好看,展现着开心笑容,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像肯尼迪家的儿子。玛莉站在他身旁,头发扎着缎带,手里拿着《圣经》,以崇拜的眼神仰望着哥哥。照片下方的说明文字写道:“玛莉·赫斯与麦克·赫斯分别于两岁及三岁时从爱尔兰来到美国,现在很高兴能成为美国公民。”
另一张照片是玛乔丽在宣誓仪式结束后拍摄的,是麦克跟穿着黑长袍、一脸严肃的欧苏利文法官握手。玛莉侧身站着,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哥哥跟法官握手。这张照片玛莉仔细瞧了好几天,因为她看见的别人都没看见。她以前都不觉得这么明显,现在她那个大大长长的歪鼻子在照片上一清二楚,由不得她不面对。十几岁少女批评自己可是毫不留情。她当场立下了整形的决心,也跟玛乔丽说,她要让自己更漂亮。
“哎呀,乖乖,你的鼻子好好的,干吗要整呢?很多小女生都像你一样,对自己的外表不满意。”
玛乔丽也是过来人,知道十几岁小女生常常唯恐自己不够漂亮:“我记得我像你这个年纪,看自己全身上下都不顺眼!等你长大就不会这么想了。你的鼻子漂亮得很。你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出去好好玩一玩。你喜欢自己,别人也会喜欢你!”
玛莉气得不行。为什么都没人听我说?她的问题就是她不喜欢自己,她讨厌自己。玛乔丽眼看女儿不听劝,还是这么在意外表,只好叫她去找医生爸爸谈。
这可把玛莉给难倒了。她知道普天下就属医生最不可能了解她的感受,不过她也知道家里不管什么事情,没有医生点头是做不成的。她刻意选在医生刚看完《李伯拉斯秀》,窝在客厅抽雪茄的时候找他谈,因为这个时候的医生最好说话。她跟医生说,她觉得她的鼻子很丢人现眼,有损她的自信,除非动手术整形,否则她永远快乐不起来。她对医生说,你是医生,想必可以帮我找个医生把鼻子弄好。医生听了只是笑。
“小姐,医生的责任是治病。鼻子歪又不是病。很多人的烦恼比这严重上千百倍,我看你就别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做文章了,好吗?”
玛莉跺着脚拂袖而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麦克跟玛莉成为美国公民,可是经历了神秘兮兮的文书作业、故作严肃的冗长仪式,还有指纹存档,这些繁文缛节看在他们眼里只觉得好笑。他们脸上带着自满的微笑,宣誓:“拥护捍卫美利坚合众国,对抗所有外敌并依照法律规定,代表美国从军。”这些话感觉像纸上谈兵,遥远得很,毕竟麦克尚未成年,越南又远在天边。但是他们才归化为美国公民,从军与否就成为验证爱国情操的标准,变成衡量一个人的试金石。要论断一个人,要先问这人愿不愿意从军,其他都是次要。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众议院议员亚历山大·佩尼偏偏抽中四月三十日作为征兵基准日,医生的长子詹姆斯·赫斯的生日刚好就是四月三十日,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接受征召入伍。麦克现在觉得,他在欧苏利文法官面前许下的誓言可不是纸上谈兵——一九五二年出生的男孩,要在三年后参加征兵抽签。
总统选战正式开打。尼克松紧咬越战与征兵这两条小辫子,对约翰逊穷追猛打。忙着排演音乐剧《梅姆》的一群学生则是身在旧美国的花花世界,挥洒着青春活力,高声歌唱。这出音乐剧呈现出夸张版的早期美国。在那个年代,只要一场香槟派对,或是浓妆艳抹的贵妇献唱一首靡靡之音,美国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就能打成一片,阶级的藩篱就会消失于无形。舞台上的夏绿蒂举止招摇、放浪形骸。粉墨登场的她化身为风姿绰约的四十岁妇人,减了几分少女的性感,增了几分母性的光辉。麦克深受她的母性光辉吸引,也享受那份安心的感觉。他们一次又一次对戏,学会解读彼此的表情,久而久之也看懂了彼此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一个忘了台词,另一个总能及时提词。
他们喜欢在排演结束后,到老爷咖啡屋喝汽水。玛乔丽跟医生乐得心花怒放,心照不宣地耸耸肩,说了句:“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啊!”玛莉习惯了每晚有哥哥陪伴,现在只落得一个人关在房间生闷气。
麦克也弄不清楚自己这阵子是怎么回事。他喜欢剧中几首主歌,喜欢粉墨登场,也喜欢在灯光照耀的舞台上变成另一个人的那种迷人感觉。舞台给了他安全感。他喜欢派翠克这个角色,也知道只要顺着角色演下去,就能在音乐的汪洋上平稳航行,到达预定的幸福结局,剧本都设定好了,谁也夺不走他在舞台上的幸福人生。最重要的是,他或许是,应该是,爱上夏绿蒂了。夏绿蒂已经在学校去年的音乐剧《彭赞斯的海盗》担纲主角,现在一路指点麦克,照顾得很周到。麦克有幸得到校花青睐,也是受宠若惊。夏绿蒂毫不掩饰她的爱意,麦克也觉得于情于理都不该辜负人家的一片情意。他们在舞台上的表现就像一对坠入爱河的情侣,麦克隐约觉得人生的剧本亦该如此。到了首演前一晚,他们同游北大街上学校对面的橡树公园,在隐蔽的树丛中,小情侣的双唇火热交织。可是麦克觉得他比较喜欢舞台上的夏绿蒂,比较不喜欢下了戏,面对现实生活的惊涛骇浪与人生充满未知数的夏绿蒂。麦克爱上了夏绿蒂饰演的梅姆,他不知道他爱不爱脱离梅姆身份的夏绿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