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克雷镇
安东尼·李出生那时被艾侬西雅塔修女又拉又扯,还好没有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只有头上一块青紫淤肿,算是挣扎出生的纪念。他出生三天后,医生看到他,笑着说他是“糖霜面包宝宝”。他一出生额头就特别高,这要拜钳子所赐,也预告了他非凡的智慧。这是他将来出人头地,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本钱。
他与人生的初次接触很愉快。母亲背负着罪孽的包袱与粗活的重担,在冒着热气的洗衣间苦熬。他所置身的环境,受到的待遇却是意想不到的和善。
即使在尚恩罗斯修道院这样的地方,修女们听命于一尊严苛的神,堕落的女人为了赎罪辛苦干活。安东尼身在这个灰心、懊悔与残酷“三强鼎立”的世界,却是幸福得很,整天享受女性的温柔关爱。育儿室与修道院花园是阳光普照的光明园地。儿童宿舍高高长长的天花板是安全的屏障。他的世界就是两排娃娃床,高高窄窄的给婴儿睡,较宽而结实的给幼儿睡。身穿白色修女服的修女穿梭在娃娃床之间,拿着熏过香的布,窸窣轻拂他的床边。
育儿室的一面墙上,有几扇俯瞰修道院庭园的落地窗,所以一到清晨就满室日光。一九五二年七、八月的阳光格外耀眼,落地窗一扇扇开了,娃娃床一个个被推到大阳台的混凝土地面上。接触阳光与新鲜空气,最能预防肺结核与佝偻病。而后冬季降临,一扇扇窗户都被胶带封住,育儿室会弥漫着一股温和的消毒水的气味。大厨房正在准备修女跟罪人都要吃的食物,飘来阵阵煮得很久的蔬菜气味。
女孩们向来不得踏出修道院半步。院方要她们整理花园时,才允许她们到花园去。她们就算大着肚子,也要每天刷洗修道院的地板,还要洗窗户、掸灰尘、打蜡。那些负责引线穿珠,制作诵经用念珠的女孩,一天至少得完成六十串。穿珠用的金属线硬邦邦的,把她们的手指磨出一道凹痕,一辈子无法复原。
产褥期过后,婴儿就被送往育儿室,离开妈妈身边。不过毕竟九个月来生死相依,又血肉相连,难免会培养出母子连心的直觉。睡在寝室的安东尼一哭,人在修道院另一头的菲洛梅娜就会醒来。
菲洛梅娜在修道院过着灰暗的日子,还好有艾侬西雅塔这位好友一路扶持。她俩一起在唱诗班唱歌,把平日藏在心中不能表露的情绪,借着圣歌一股脑儿泼洒出来。友谊也因共同欢唱而更上一层楼。她们偶尔把握短暂片刻,寻个安静的地方谈心,菲洛梅娜低声说,很期待未来能跟约翰·麦金纳尼共度人生。她好想告诉他,他们已经制造了爱的奇迹。她还跟艾侬西雅塔说她有多爱她的儿子,艾侬西雅塔给她一个姊妹般的拥抱。到了晚上的妈妈宝宝团聚时间,艾侬西雅塔跟她一起坐着,陪安东尼玩。艾侬西雅塔能逗乐安东尼,自己也好开心。她的鼻子磨蹭安东尼粉嫩的小肚皮,想不到那小小的身躯竟然能爆出这么响亮的咯咯笑声。菲洛梅娜会把儿子举得高高的,亲他的脸颊,直到他乐得尖叫为止。等安东尼睡着了,她们会轮流把他放进婴儿床,把毯子拉到他的肩膀塞好,再坐着低声聊聊一天的事情,也说说修道院其他女生。这天晚上,菲洛梅娜说有事想问艾侬西雅塔,这事压在她心里已经一阵子了。
“姐姐,你记不记得老家在斯立果的那个女生,那个红头发的胖女生?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嗯,她说我们要一直待在修道院里,孩子将来都不会跟我们一起生活。姐姐,她这不是胡说吗!怎么可以让孩子离开妈妈呢?何况安东尼这么漂亮,这么可爱,你说是不是?”
艾侬西雅塔低着头,一语不发,不明白菲洛梅娜何以如此天真。
菲洛梅娜感觉气氛有点僵,想说些话缓和一下:“姐姐,你说安东尼是不是很好看?你也很疼他,我知道你一定疼他。”
艾侬西雅塔还是不说话,菲洛梅娜的心底一阵凉。
“姐姐,她是胡说的吧?是胡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