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康德拉
黑色汉博雄鹰汽车驶出伊菲大楼的庭园,驶进圣斯蒂芬绿地公园,车上的乔·柯兰跟法兰克·艾肯还在讨论。乔暗自想着,虽说卓康德拉的那群人是勉强同意开会,不过法兰克坚持开会就是好事。他知道老板这回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他正在想办法循循善诱,劝老板选择他看中的那一害。
“法兰克,问题是我们纵容教会为所欲为太久了。修女把那些婴儿当作私有财产。那些可怜的女生在修道院过日子,被吓唬得很惨,都以为自己是罪人,整天看修女的脸色过日子,逆来顺受。修道院的院长常常就直接把孩子送走,连跟孩子的妈说一声都没有。不用跟妈妈商量,不用经过妈妈同意,也不让妈妈跟孩子道别。有了《领养法》,至少修道院需要妈妈签同意书,才能把孩子送出国。这虽然算不上什么防堵机制,到底也是踏出第一步。”
坐在后座的法兰克一语不发。车子沿着欧康奈尔街缓缓而行,往北朝克罗克公园球场驶去。
乔继续撩拨老板的怒火:“法兰克,政府跟教会是一伙的。政府没有实际查访,就认为未婚母子之家可以解决未婚妈妈跟宝宝的问题。可是未婚母子之家搞的名堂,政府根本管不到。他们拿的是国家的经费,可是只有教会能管,也只有教会拿得到他们的收入。”
乔是看到艾肯点头,才决定大胆提出一个以前觉得太耸人听闻的论点。
“说真的,以前也好,现在也罢,得罪教会对我们都没有好处,说到底就是怕。政治人物要是对上麦奎德,天知道他会吩咐手下的神父说什么妖言惑众的话。如果从科克市到多尼戈尔郡,每一个神父都对着信徒说政府的坏话,政府下次选举还能连任吗?德·瓦莱拉总理也很清楚,所以才跟他们狼狈为奸。你今天晚上跟麦奎德说什么都一样,这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多送一个孩子到美国,教会就多一笔捐献,政府就少一个麻烦。他们都希望维持现状就好,才不舍得放弃捞钱的工具。”
他们已经到了卓康德拉,车子在通往枢机主教宅邸的林荫车道停下,艾肯总算咕哝了一句:“所以他们很开心,就只有我们倒霉是不是?他们捞钱的捞钱,省事的省事,就只有可怜的老外交部是输家对不对?我们只是******发个护照,就要被炮轰,是这个道理吗?哼,大家走着瞧。”
晚上六点五十五分,距离会议预定开始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二十五分钟,总算有一位矮矮壮壮的神父,身上穿着烫得整整齐齐的法袍,打开前厅的门。
“两位,枢机主教可以见你们了,请跟我来。”
塞席尔·巴瑞特神父是天主教社会福利局局长,也是麦奎德的家庭政策顾问,现在引着他们走进枢机主教的书房。昏暗的书房一隅有张红木大办公桌,枢机主教就坐在书桌后面。神父示意他们靠近枢机主教。麦奎德本来看着文件,现在抬起头来,懒懒地伸出左手,垂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亲吻无名指上的戒指。艾肯走上前去亲吻戒指。乔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跟进。
麦奎德本人身材细瘦,非常害羞。他起身跟两位客人一起走到铺设粗呢的圆桌旁坐下。法兰克跟乔都发觉他有些驼背,脸颊消瘦又面如土色,显然五十七岁的他也渐显老迈。他当枢机主教到现在已经十二年,靠着灵活手腕拉拢国内的政客,所以地位稳如泰山。德·瓦莱拉总理也为之倾倒,连爱尔兰宪法都特意邀请麦奎德审查,才敢公布。宪法有关“天主教教会于爱尔兰共和国的特殊地位”、禁止离婚与堕胎,还有教会对于学校与医院的“特殊责任”这些内容,都出自麦奎德的笔下。
总理如此看重麦奎德,麦奎德也一路与总理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力挺到底。艾肯很清楚,跟枢机主教作对,对他自己的政治前途是百害而无一利。
“主教大人,谢谢您接见我们。”艾肯开口,“我知道您很忙,但是最近出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跟我们的领养政策有关,对教会跟政府的声誉很不利。我想跟您谈谈这件事情,对双方应该都有好处。”
麦奎德扬起眉毛。
“部长,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们外交部非常不利。外交部是因为不够……慎重,才被外界抨击,教会的声誉怎么会受影响呢?”
坐在椅子上的艾肯动了一下,瞄了乔一眼。
“主教大人,您说得是。我们的确受到不少责难,不过我们已经有所因应。但是说实话,教会负责的是……”
麦奎德打断他的话:“不好意思,部长。我相信我采取的对策足以解决您说的问题。事情一见报,我就私下跟总理商量。后来就指示香农机场的管理阶层,还有泛美航空的董事长,要他们今后碰到儿童搭飞机前往美国,一律封锁消息。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巴瑞特神父已经收到他们的信函,答应会配合我们的要求。您说这样处理妥当不妥当?”
艾肯咕哝了一声,正准备附和,乔赶紧碰了一下他的脚踝。
“主教大人,”艾肯说,“您做得很对,还是不要让报社胡乱揣测比较好,这也很重要,可是外交部关心的不只是,应该说,表面的事情。您也知道政府在推动立法,希望能改革领养制度的运作方式。外交部觉得汤米·卡凡纳小朋友的这起事件,可以看出教会当局把孩子交给国外养父母的做法,本身就有问题。”
麦奎德坚定地看着艾肯,以平和、友善的语气问:“部长,您的意思难道是希望教会不要再掌管领养政策?我看政府自己都没有资源处理孤儿问题,要怎么负责领养的问题?”
艾肯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乔递给他一张手写的字条。艾肯看了看,咳了一声。
“主教大人,国内的孤儿问题很严重,我们也很感谢天主教教会帮忙。可是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后半期,应该可以把孤儿问题当成社会议题处理,而不是当作,呃,道德议题处理。我们觉得现在应该不太需要把未婚怀孕的女人隔绝起来。如果能提供社会救济,政府开办社会福利计划,很多未婚怀孕的女人就可以自己养育孩子,让孩子在爱尔兰长大。英格兰就开办了这样的计划。”
枢机主教对着两位客人微笑,好像慈父对着不懂事的孩子微笑。
“部长,问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未婚生子说到底就是道德议题,教会要是撒手不管,就是辜负上帝委托的责任。巴瑞特神父写的书就探讨这个问题,上个月出版的,你们应该都看过了吧?巴瑞特神父,”枢机主教示意他的顾问上前,“麻烦拿一本你写的书给两位看。”
巴瑞特神父微微点头,递给艾肯一本薄薄的书,粉色封面印着蓝字:《领养:父母、孩子与家》。
“我来介绍几个比较关键的段落给您看,”巴瑞特靠过来,翻开书,“这里,相当多的证据可以证明,会让自己沦落到未婚生子的女人,绝大多数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有严重道德瑕疵。从科学数据也可以发现,这些堕落女人的后代,注定会沦为反叛分子,心里还会滋生一些残疾人士常有的情结。这可是有科学根据的。堕落女人生下的后代注定要受苦,他们的人生往往也注定失败。不管是经济上的救济,还是您建议的社会福利,用在这种人身上也只是白费。要先把堕落女人的灵魂破洞修补好,扶助才有意义。有罪过的母亲并不适合养育自己的孩子,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养育才叫残酷。”
艾肯可不喜欢听人说教,说话也开始辛辣了起来。
“先生,谢谢你说明教会高层的立场。我也想解释一下我为何不认同这个立场。第一,领养的问题牵涉到金钱。”
艾肯在一卷文件里翻翻找找,抽出乔写的报告。
“主教大人,请您看看这个。我们的数据显示目前有四千多名儿童住在天主教的未婚母子之家。未婚怀孕的女人一进修道院,就等于签下三年的卖身契,还把孩子给转让了。您说是不是这样?妈妈生下孩子以后还要待在修道院,做修女派给她们的工作,像是洗衣、种田、在温室栽种要贩卖的作物、煮饭办宴席,还有做手工念珠,赚来的钱全归教会。”
艾肯扫视着枢机主教跟神父的表情。
“除了这些收入之外,教会每收留一位未婚怀孕的女人,还有生下来的孩子,就能向政府领取补助。我想目前的补助金额,妈妈应该是一个礼拜一镑,孩子是一个礼拜两先令六便士。这样的补助对教会来说也算不无小补。说到这个,妈妈要是不想做三年苦工,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家人拿出一百镑,直接付给修道院院长,这样的话应该是生完孩子一个礼拜就能离开修道院。可是不管有没有付一百镑,最重要的规定是妈妈不能把自己的孩子带走。我说得对不对?”
麦奎德跟巴瑞特看来很想插话,可是艾肯现在是滔滔不绝,火力全开。
“妈妈离开以后,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呢?我知道教会的修女已经把几千个孩子卖给我们一点都不了解的美国人,说不定还卖给会杀小朋友的美国人。那没卖掉的小孩呢?嗯,政府推动的《领养法》被你们封杀,所以没卖掉的小孩只能去我们最完善的孤儿院,还有我们最美好、最有爱心的少年工读学校。孤儿院跟工读学校是谁在经营?当然是教会在经营,所以我们只能继续付钱给你们!神父跟修女怎么对待这些孩子,政府是管不到的。他们对待孩子可一点都不慈爱啊!半数的孩子离开的时候已经心灵受创,只能用后半辈子慢慢疗伤,不然就是变成流氓跟罪犯。”
艾肯心中十分坦然,也依稀发现自己说话有些出格。枢机主教可不会容忍别人如此放肆。艾肯心想,人家接下来八成要发威了,没想到麦奎德激动到声音都在发抖。
“部长,您说错了。您说我把孩子置于险境,这话实在没道理,我爱这些孩子,部长,我爱他们。”
麦奎德说完这话就起身,拢一拢丝绸袍服,大步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