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克雷镇
安东尼·李一天天成长。妈妈宠着他,艾侬西雅塔修女也偷偷带给他吃的玩的,像小玩具、拨浪鼓、糖霜饼干还有烤饼干、烤面包。晚上站在他床前弯着腰替他盖被子的,都是一张张和蔼的脸庞。安东尼在人生的起点就明白自己具有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本领。他以微笑回应别人的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享受人生,浑然不觉尚恩罗斯修道院四处弥漫的苦难、残酷、虚伪、枯燥、敢怒不敢言,还有失意的怒火。
菲洛梅娜想交朋友就没这么容易。她跟住在这里的其他未婚妈妈一样,身在一个沉默与隐瞒充斥的世界,始终觉得寂寞。现在她明白总有一天必须跟爱子分离,艾侬西雅塔修女的沉默证实了残酷的事实,这样一来,她就更离不开安东尼。她每到晚上总是依依不舍,恳求负责照顾孩子的修女和非神职员工,拜托人家再给她一点时间陪陪儿子,别急着把孩子带去寝室。每次道晚安,都像是练习最后的分别。
一九五三年年初的一个冬季夜晚,菲洛梅娜从洗衣间回到育儿室,看到安东尼饱受疝气折腾。小小的身躯因为一阵阵的绞痛而翻腾。她不顾晚上规定的一小时编织时间,也牺牲自己的晚餐时间,抱着孩子在长长的走廊来回走着,希望能减轻孩子的痛苦,孩子却还是痛得尖叫。她毕竟年轻,也没遇过婴儿的疑难杂症,难免慌了手脚,一心以为孩子病得很重。晚班的修女要带走孩子,菲洛梅娜直说担心孩子的身体,希望能守着孩子一晚。
“修女,就这一次,是他病了,不然我也不敢。他需要我陪着,没有我在旁边,他是睡不着的。我不守着他,我也睡不着。”
可是修女要她别说蠢话。
“你们这些女生哪懂得孩子的事?孩子不是你的,就好像天上的太阳、月亮也不是你的。你该做的就是喂孩子吃奶,在这里干活三年。然后我们会帮孩子找个够资格养育他的母亲。”
菲洛梅娜愈听愈害怕。安东尼是她的一切,是她唯一的快乐,如今别人却要打他的主意。她紧紧抱住孩子,拔腿就逃,脚上笨重的木屐踏在石板地上作响,惊动了一群修女跟未婚妈妈,她们也跟着跑来。晚班的修女在走廊尽头上锁的门前追上她。两个女人都气喘吁吁的,菲洛梅娜不断哭泣,修女却毫无怜悯之心,一把夺走安东尼放在地上,对菲洛梅娜施以熟练的老拳。菲洛梅娜猛然倒地,看着修女把孩子抱起,不停啜泣。
“再这样,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修女大骂,“相信我,你在那里可有苦头吃了,我保证你一辈子出不来!”
修女带着孩子走了。菲洛梅娜依然瘫在地上,直到一只怯生生的手揉揉她的肩,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说话。她几乎看不清那女孩的脸,只感觉到她的拥抱。女孩扶她起来,搀着她回到妈妈宿舍,把她扶上床,盖好毯子。女孩说她在修道院的名字叫南希,明天早上会再过来看看菲洛梅娜。
南希比菲洛梅娜小两岁,是个安安静静、矮矮壮壮的女生,脸圆圆的,眼睛是深色的。她小心翼翼扶菲洛梅娜下床,搀着她去做弥撒,又挽着她的手臂走过庭院,到洗衣间去。菲洛梅娜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撑不下去了,也是南希帮着她撑完一天的工作。那天晚上她们聊天,两个人都是寂寞又害怕,都希望能交朋友。菲洛梅娜带着孩子逃跑的那场风波,也拉近了她俩的距离。她们不顾修道院的规矩,说起自己的真名与过往,把心事一股脑儿说出来。南希说她的真名叫玛格丽特·麦当诺,老家在都柏林,才生了一个女儿叫玛莉。她没让家人知道自己怀孕,在古姆医院一生下女儿,就被带到尚恩罗斯修道院。
“小菲,我跟你说,”南希说,“我到这里来以后,都没人来看我,一个也没有。我知道我闯了大祸,我爸一定觉得很丢脸,可是我想我妈应该会来。我想她总会来看看她那漂亮的外孙女。”
现在换成菲洛梅娜安慰她了。
“玛格丽特,不要难过了。”她说着,双手握住好友的手,“我们的爸妈也有自己的烦恼,总不可能整天想我们的事情。我们已经长大了,都做妈妈了,不是小孩子了。”菲洛梅娜的脸泛起凄楚的微笑,“我们应该往前看,不要埋怨。你也知道芭芭拉院长不喜欢人家发牢骚。”
玛格丽特点点头。她也领教过院长的脾气。
“你说得对。我也知道。可是我好想念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兄弟姊妹。想到他们,我就觉得我们在世上好孤单,有时候难过到想死。”
玛格丽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眼眶满是泪水。菲洛梅娜一把把她搂过来,跟她说她并不孤单,住在这里的人不管表面上多么坚强,内心都是一样的孤独、绝望。她还说,她们应该感谢上帝眷顾才对,她们的孩子都很好、很健康,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玛格丽特的小玛莉比安东尼小六个月,顶着一头红发,小脸蛋轮廓分明,是个会让人多看两眼的小美女。菲洛梅娜很喜欢玛莉,玛格丽特也很欣赏安东尼的深色皮肤与俊美脸庞。两个妈妈晚上常常坐在一起编织,做要给安东尼穿的套头毛衣,还有给玛莉穿的毛茸茸的羊毛衫。她们把两个孩子摆在一起睡,这样两个孩子在婴儿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两个小东西渐渐成长,开始会爬了,在同一条小地毯上玩耍,偶尔撞到对方,两个小身体一碰撞,就开心得哈哈笑。安东尼年纪稍长,本领比较多,就教玛莉爬行玩耍。两个孩子感情很好,也带给两个妈妈欢乐,可是悲伤的阴影始终离她们不远。
常有年轻的妈妈辛苦工作了一天,去找孩子却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婴儿床。修道院把孩子送走,几乎都不跟孩子的妈说一声。有些妈妈看到孩子不见了,也是照常过日子,期待着终于能够离开修道院的那一天。多数的妈妈还是无法承受孩子这么快就被夺走,再也回不来,做妈妈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痛不欲生。
每多一个孩子消失,菲洛梅娜跟玛格丽特的心就颤抖一次。不过她们听过一个故事,现在两个无计可施的罪人就把希望全投注在这个故事上面。故事是一个此地流传的神话:有个女孩逃出罗斯克雷镇,后来亲戚介绍她到都柏林的一位贵妇家做女仆,好心的贵妇也愿意收留他们母子俩。修道院应该是受到压力,才不得不让女孩把儿子带走。女孩过了半年的自由生活,最后却还是回到修道院,也给了院里其他女孩不小的打击。这次试验以失败收场,女孩被送回修道院,两个月后,她的孩子也跟别的孩子一样不翼而飞。故事的结局虽然不幸,却也带来一线希望,至少证明妈妈还是有可能把孩子带在身边。菲洛梅娜跟玛格丽特好希望好希望能一直守着孩子,担心到几乎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