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言重了,伐北齐如北雁南归,浪得虚名之后则是秋至春失的遗憾。老臣只是想,倘吴国灭在我这一代,叫老朽如何有颜面去见黄泉之下的先王。”
我镂花的剑柄被吴王捏得很疼,但终究没有出鞘。伍子青回身径直而去,长笑:“越女碧螺可倾国,越剑属镂削衣钵。吴山何日春回绿,越水哪日血染红?”
那夜,我被吴王狠狠地丢给一个侍从。半个时辰后,我被送到了伍子晋手里。他立即明白了大王的意思一一赐剑自尽。他依旧笑得充满嘲讽的意味,抚着我冷若玄冰的身体道:“属镂,你可知道我伍员一生为君主而奔波?楚王杀我全家,我为亲人复仇,将楚王鞭尸。若真说此生有什么过错,恐怕最大的莫过于此。可不成想年暮遵循先王之愿辅佐吴君不成,反遭其诛,难道这便是因果报应吗?狡兔死而走狗烹,而今狡兔未死,我这走狗却要先行一步了。”我从伍子肯苍老的颈上吻过,腥咸的血,我已是第二回尝。但这里没有越水,叫我怎洗得尽这一身血污?
吴山青了,我这柄叫属镂的剑又被鲜血灼痛了一回。
四、吴山青潺潺越水中,秋叶春花又淌了十五年。越王回师复仇,将姑苏台变成了自己的城墙。
二十二年前,老天将越国送给你你不要。今天,老天将吴山送给我,我怎敢违抗?勾践长叹之中夹了太多虚伪与兴奋。
夫差将我从腰间启出,我扭动着薄而轻的越水一样的身躯。
我已不想再饮那比碧螺的泪还苦白但夫差固执地用我割断了自己罪恶的残喘的气息。
西施跪在姑苏台上,泪洒空灵。她又像十五年前一样,双手捧着我属镂这柄世间独有的越剑,栩甸着献给勾践。姑苏台的轻风里,她美丽依旧。这次出我意料,勾践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我,却没像当年的夫差一样握住西施的手。
“文承相,你给寡人的七计,寡人只用三计已将夫差置于死地。”勾践坐在文种大夫的桌前,低着头抚摩我镂花的鞘,口中波澜不惊地说着,我却可以感到他目光里夹杂着看吴王时才有的寒冷。
“大王过奖。”文种不解越王的言语,脸还依稀有些自得。
“那余下四计想必也是非同凡响。文承相可否指点寡人,若有人以这几计谋害我越国应如何应对?”越王波澜不惊地说。文种愣在当场,没有回答,也不需回答。
这场君臣对话就此结束。我从勾践腰间滑脱,被他故意遗弃在文种府卜的石卜榻卜。
“当真是范大夫说的那句话,‘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我文种也在劫难逃!属镂呀属镂,你又会作何感想?老夫可以与伍大夫同用一剑而死,也算得是颈之交。”文种的声音默然而苍老。我横在文大夫项间久久未落下。
我早已麻木了这一次又一次与人的脖颈的亲吻,只求我可以用越水洗去这一身世事的疲惫,投入那曾经的会稽崖上的炉膛,变成一汪清水,流去。
次日,勾践得到一封信,是范念的笔迹。“西施惑君,其罪当死;范盖功广,其罪当诛。臣已为陛下除去两贼子,还请大王安心。”
姑苏台上,勾践蓦然间觉得寂寞的水藻在心头生长起来,很冷,很冷。
h.西子湖定陶,来了一位富商,人们叫他朱公。朱公经营丝茶绸缎,粟谷米粮,富甲一方。一日在街市上,他偶见一老妇人出价百文卖一柄锈迹斑驳的剑,朱公问她从何处得之,老岖答日越水中得。朱公予老妇十两黄金购之,抚剑而与妻同泣。
有人说朱公的妻子美若天仙,是越宫里的妃子。
中秋,吴山不再青,越水却更寒。朱公夫妇将宝剑沉人吴越之界的湖底,永不启之。
自此,这湖被称为西子湖。
千年之后,我游弋在西子湖的深邃里。千年之前那段缠绕在我身躯上的无奈的苦痛,至今也洗不净。
2005.9
夺结蓦我仰卧在龙榻上,身边有十余名宫娥官吏。我眯起已经模糊的双眼,漂了一眼他们的衣着,而后用力拧了几下眉头。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次向他们做出关于我不喜欢的白色衣着应如何处置的命令,尽管这不吉利,在宫中。
那个冲着我卑躬屈膝的人挂一脸浑浊而虚伪的泪,迎着我挥动的颓废的左臂,伪装的悲痛,我看得出来。我用最后一丝呼吸对着他,命令:废除大周。那些铜甸的人愣住了,然后疯狂地喊圣上。我想我的几个儿女一定会失望到痛恨我。我不在乎他们将我的身体弃于荒野,只是很欣慰,灵魂终于得以安息。
闭上疲惫的双眼,用最后的理智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舞步在宫女的庭院中盘旋,十四岁,梦一样的年纪。贞观已危危垂老,我就这样做了一个可以当我父辈甚至祖辈的男人的才人。然后我在这个宁静而又无处不充斥火药味的牢笼里成长。大明宫,在这里,我得到了无数的痛苦,失去了无数爱我的和我爱的人。然后,贞观凭借一块,帝传三世,武代李兴的破岩石将我打人冷宫。年幼的我,无知到不懂反抗。
我恨贞观,他用他生时的权力毁了我的一半生命,又用他没有灵魂的躯壳让我在庵院中痛不欲生。所以我痛恨他,痛恨权力。于是我为了得到权力而不择手段。贞观一定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这个儿近被他置于死地的弱女子,会坐在他的宝座上接受百官朝贺。我遇到他的儿子,是我不幸的一生中最大的幸事。李治,那个无能的皇帝,以至于可以为了女人朝败政衰,他用一切他所拥有的东西讨好我,包括我最想要的权力,甚至我不敢奢求的皇位。在这次没有感情的生命中,我唯一爱我的女儿。当她在王皇后的魔爪下停止呼吸的瞬间,就注定我余下的使命是复仇。那个皇帝的懦弱让我的一枝朱笔得以在张张奏折间施展,他只依旧半合着眼睛称赞我如她的母亲长孙皇后一般贤明。
终于,在我的期待中这个男人死了。抱着他的尸体时有一种冰冷的液体从眼眶滚落。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还是难以摆脱一种感情。
我曾试图让我的儿子坐上宝座,事后才发觉,我早已不甘屈居任何人身后,包括至亲。
在我的驱使下一袭石榴裙掀倒了多少阻拦我的人。当我终于端坐于那梦寐已久的位子,任百官“陛下”“圣上”“武皇”地喊,突然意识到我一生如此空虚,贫痔到仅靠这些语言支撑。
所幸的是,在这群只知奉承和傣禄的人中还有一人对我漠然,他是狄仁杰。我确信大周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的贤才一。贞观说过,魏征是他的镜子,我说狄仁杰是架在我脖子上的一把刀。
他总是提醒我“别忘了你失去的东西”。
也许太平不知道,在她出生时,我就知道她可以成为第二个则天大帝,可在她的成长中我才发现她是逃不过红尘之苦的。在她眼睛里流的更多是水而不是火。尽管她杀了许多她一生中钟爱的男人,但她还是有太多的女人的情感而无法像我一样坐拥天下。也许只有我那个被杀死在褪袱中的女儿才有那种举国不动的火一样的眼神。但愿太平不会是她的姐姐,因为拥有那样眼神的女人必定会失去太多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我希望太平幸福。
正因为世上没有第二个女人继承大周,所以我在临睡去的时候最后一次命令他们,废除大周。倘若我无法找到一个强者来继续这个朝代,我就让它毁在我自己手中。直惊得那群懦弱的人措手不及。
我的一生享尽了世间一切一切的荣华富贵,坐拥了所有人都想拥有的天下,也失去了一切真情。我没有找到可以延续我大周之年的灵药,所以我还是会死,且死得相当风光,也相当痛苦。
最后看一眼无能的人们,我合上了双眼。
贞观,李治,女七,太平。一辈子的故事,算是草草有了一个结局。
乌有!一切都是乌有!再美丽再轰动的一生又怎样?终究是埋于地下的泥土。
我从窗口飘去,右手指向哭天喊地的一群人,用惯有的命令的口气与他们谛听不到的声音说:“记住,下辈子再见到你们,别再给我穿一身素白!”
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