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蜂站,黄埃飞舞,还残存着当年的荡情。
老人迟暮,捶着一柄梨木杖,来到坡头眺望。正如当年的那个妇人倚着雪冠梨树望穿秋水一样,只不过当年的她与现在的他望的是不同的方向。
他向东,望穿萦绕在蓝田山的云帐,看透编蹬在东海滨的白鸥。他并不知道当年的她在留下惊鸿一瞥之后究竟去向何处,五十年来,刻在他掌心纹路中的只是一个方向,聊以铭刻年少的梦想。仅此,而已。
看坡下骤前马蹄尘扬,人声阵阵,仿佛梦回当年一般,都是匆忙。“你们急什么呢?”老人呢喃。芳华易逝,泽下千人万马便为了那一瞬繁荣而碌碌一生。然而,这样的追随,总归是一场迷梦,便似这滚滚黄尘,去了便当真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这些是老人年轻时候听到的,是那个在坡上眺望的妇人告诉他的。她一度风华犹存,却心已成灰。一席话波澜未起,却深深地烙在当年的老人心里。一度不懂,然岁月茬蒋之后,又有什么样的迷是解不开的呢?
老人没有孩子,只收了一个如他当年一样的小铎卒作徒弟。
徒弟看着老人一天天地被坡上的黄埃打磨得风霜满鬃,终于忍不住想要自老人的口中挖出他多年来缄守的秘密。老人笑了,“你急什么呢?”还是这句话,风割霜打一的皱纹里全是属于岁月的残存那时的老人还是个孩子,只是自认为顶天立地罢了。
骚卒,他仅仅是一个骤卒。每天牵着马奔东跑西,人们早忘了他的名字,便把他叫做小马。小马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小孩子从不相信自己的一辈子都会湮没在这一片黄埃之中,匆匆来去,不留痕迹。有人问起,小马会拍着胸脯说:“我早晚有一天会是大唐的守关大将军。”那人准会笑,有时是捧腹,有时是窃窃,都让小马莫名其妙。他,的确太小,年轻到读不懂命运的讥嘲。
小马不爱打听,但街头巷尾的传言总是自己“味溜”地挤进他的耳朵里。这其中便有关于长安的,关于皇帝的,当然少不了关于妃子的。有打长安来送信的骚卒总是极受人敬的,仿佛一双脚踏过长安土便真似驾过五彩祥云一般成佛成仙神通广大了。夜里,这些人与马鬼骚的骚卒们煮酒胡诌,大都是夸耀长安城里神一般的人物。小马从这些人口中听说大唐的皇帝高大得像庙里的佛,身边的美人便如巫山神女一般可以腾云驾雾,升天人地。
那夜,一个虫髯的骚卒一拍桌子,半碗浊酒溅得四处都是。
“杨贵妃我是当真见过,那才叫风华绝代,我还道是自己撞见了神仙。”一桌人儿十道目光便都朝着他扫去,仿佛从他飞溅的涎水中便可化出个神仙妃子来。
小马最看不起这样的人,低声念叨一句:“牛皮吹破。”低头又去拾喂马的食料。
虫髯卒狠狠地盯向他:“你小子说什么?”小马故作老成道:“上长安的骚卒最多不过是送封密件,皇宫大内是你这样的人进得去的吗?”四下静了几分,一桌围坐的汉子们都狐疑地看向那个虫髯之人,预备看他如何收场。那人被惹得恼极了,掀起酒碗来泼了小马一头一脸:“奶奶的,老子是给贵妃娘娘送荔枝白勺。”
小马猛然间清醒了些,不是因为那碗酒,而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送荔枝的差事可以让平头小百姓去撞神仙。于是他想,送荔枝是不是可以让小释卒棍个守关大将当当。
十七岁的小马便从那时开始总在坡头张望,看南边有没有信送来,说岭南的荔枝熟了。那时的老绎承总是拍拍他肩膀:“孩子,你急什么呀,送荔枝的差事会死人的,你就那么急着见阎王吗?”小马没听做,送荔枝怎么会死人呢?老蜂承大概老糊涂了。
终于有一天,南边来了一队三匹马,马上趴着的骤卒全都面无人色,仿佛他们的血色全让背后的箩筐吸了去,才会令满筐的荔枝如血般艳丽,小马那时才知道,原来送荔枝的差事真会死人的,恐怕他们真的是见了神仙去了。
那一次的荔枝由马冤异的人送最后一程,小马是其中之一。
长安,似乎也没有人们传说的那样神乎其神,但多少是令人充满敬畏的。小马果真见到了神仙妃子,只是隔着鳗帐看不清楚。皇帝躲在层层纱帷里,嗡嗡地夸奖他们送的荔枝不错。小马本盘算着做守关大将的美事,听了这话,心中莫名地一怒竟冲口说:“荔枝是十几个跑道兄弟的命换来的。”声音不大,却把整个荔枝宴上的衣着光艳的人物都惊了,老骤承拖着小马的衣袖,颤巍巍地,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皇帝轰轰地咳两声、马上有儿个侍卫横刀来扯小马。小马才十七岁,他还太小,只知道一遍一遍地说:“荔枝是兄弟们的命换来的。”也不知怎的便成了泪流满面的模样。老骤承不敢再拖他的衣袖,只是长长地出一口气。
这次,恐怕同来的兄弟都得死在这一句话下。便在一殿人僵持不下时慢帐里传出了一声抽泣,侍卫的手便僵住了。皇帝也慌了,凑上前去哄。小马孩子一样的心里对慢帐里的人刚刚长起的恨又化开了,他听见她碎玉一般的声音:“放了他们。”
回马党骤的道上,兄弟们把小马骂得抬不起头。只有老骤垂叹口气,道:“孩子,你急什么呀?”这次小马听明白了,但他觉着他再也不会这么急了,仿佛他已经见过一遭阎王似的,还急什么呢?
十七岁的小马远去了,马冤骚里的小马如以前一样,跑东奔西的,只是过了那段年少的时光后,他极少再上坡头眺望了。
“我不急。”他念经一般。
小马二十岁时,老骤承去了,白须粘在唇角,留下的笑,让小马这辈子忘不了。
渔阳辈鼓动地来。
小马听到了。
他那时已经是马冤骤最年轻的骤承,可当他站在坡上看到从东边摇摇而来的翠华帷帐与硝烟一般千马万蹄后的尘埃时,他还是慌了。
“长安城破了?”小马问自己,“皇帝逃了?”他再问。这些天方夜谭竟然都成了真,小马倒吸了口凉气,却被狠狠地呛了一遭,大声地咳了起来。人太多,马太急,满道儿上都是尘土7。
“你们急什么呢?”他学着老骤承的样子说,只可惜他还太年轻,自己也不懂。
究竟来了多少人小马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些贵胃皇族的卫队挨到马鬼坡时脸都饿绿了。骚里没多少食物,全给了皇亲国戚。
天又太冷,小马他们被赶到临时的军帐里,与六军一同忍那饥寒交迫。
“娘的,杨国忠,不给我们饭吃,老子反了。”一个人忽地站起来,又被一群人按下去。可这个念头就像夜风压不灭刚升起的簧火只会舔得它越来越旺一样。死寂良久,第二次站起来的是一群人。
小马不知道别人那时想什么,总之那时他脑袋里全是如血的荔枝,和为了三日内送到荔枝而玩命直到变得被吸去了血一般而死去的释卒的模样。他脑中一热,一拍桌子,如当年的虫髯汉子一样道:“妈的,为了当年的兄弟,也不能让杨国忠活着。”他粗话初出口来,头脑着实昏了半刻,恍然间又回到了年少时想当将军的日子。他带着马冤骤的兄弟和汤汤六军的人一起冲进了翠华斜倾的“行宫”里。
杨国忠被杀时未及合拢的嘴中淌下涎水,保持着这万分惊愕的样子去向阎王讨说法。这模样让小马又想起了当年在荔枝宴上那些被惊吓了的王公贵胃。小马没去杀人,只是看着平日里手下温良的骤卒们此刻变成豺狼一般,冲向华帐。小马看到一个戴着花钡的女人尖叫着被拖出帐慢,一支枪从胸口刺进去,血在她的颊上像胭脂一样,在冬夜的风里凝成一抹诡异的笑颜。小马轻声问:“她……是贵妃娘娘吗?”“不是,是秦国夫人。”小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马想当大将军,但他终究不是。
他躲在人群里,学其他兵一样举起手中的长戈捶向地面,马党坡哪里受得住这许多人锤打,低低“隆隆”的呻吟只有小马听得见。
“杀贵妃,诛杨氏。”士卒们伴着马党坡的哭声齐喊。小马张张嘴,没出声。“贵妃为什么要杀?”他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问。那旁人瞪他一眼:“奸相是贵妃的哥哥。”小马倒吸一口冷气,这一次他又被满天烟尘呛住了,咳出了一脸泪花,“你们急什么呢?”小马自语,细若蚊蝇的洁问湮没在震天呐喊之中。
佛堂前的草丛里,小马躲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第一次真正清晰地看见了那个神仙妃子。其实她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因为她脚上沽着马冤坡的尘土,并不是什么腾云驾雾。还有她在佛堂前跪在地上抱着那个老头子哭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平凡的姑娘出阁一样。老皇帝才不像庙里的佛一样呢,小马深深地感到失望,仿佛被一个谎言骗了许多年。妃子最后站起身,向梨树下走去。
老皇帝闭眼,回身,逃一般地离了佛堂。
小马屏住呼吸,将身子往草丛里缩了缩。
“贵妃要死了。”身旁与他躲在一起的骚卒说。
“神仙妃子也会死吗?”小马自语,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她急什么呢?”他又像当年老骤垂一样呢喃,的确,这是世上最难回答的盘洁。
那个女人回身自己系好白续,身边的侍卫便把刀架在了三个宫女的脖子上。小马瞬间明白,这是要她们陪葬。然而要命的是,那个女人已经踩上石凳,却发出一声抽泣,然后刘侍卫说:
“放了她们。”
小马的心被大锤猛地击中,十七岁时的荔枝,十七岁时的梦想,十七岁时帐馒里碎玉相击般的声音,全在他脑子里回荡。
“我要救她。”他悄声说,以至于紧靠在身旁的兄弟都没听明了。
半年以后,女人在马鬼坡上张望,他在她身后,那棵梨树旁“你曾经想当什么?”碎玉一样的声音。
“大将军。”
她笑了,梨花一样,“那天你的确像个大将军。”
半年前那棵梨树下,女人登上石凳,回望长安时不经意瞥到了从佛堂前走来的两个小卒。其中一个道:“龙虎大将军有令,传陛下谕,杨妃素喜荔枝,临行赐十颗以示天恩。”荔枝现成,前一天快马从岭南运来的。小马呈上时手禁不住地颤抖。
女人临风扶了扶不步自摇的金步摇,苦笑,摆手道:“你们吃吧,而今我没什么可以谢你们送我一程的情义了。”十颗荔枝,两个侍卫,三个宫女,一人刚好两颗。这种寒掺的场面仿佛是对这么多年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女人天大的嘲讽,然而小马暗自道:“足够了。”
女人的身边接连横倒五具尸身,女人花容失色,从石凳上跌了下来。小马扶住她,道:“他们木都是陪葬的吧?”声音里有几分颤抖。
半年后的马鬼坡,女人回答他那时的问话,“是,他们一定会为我陪葬。”小马才一如释重负一般地长出一口气,仿佛这儿颗下了毒的荔枝所犯的罪责因此而轻了不少。
“你怎么会有药?”女人问。
“骄里有老马病得再也医不好时便下药毒死,免得有人杀了分食。”小马答,“再老的马也是朝廷的马,谁也担不起私分的罪责。”
“我便是你当活马医好的死马。”女人笑。
女人对于那一天总有问不尽的疑团,只是她不急,慢慢问,便一直问了半年。
“后来龙虎将军陈玄礼验尸首了么?”
“验了。”
“验了?谁的尸首?”
“是秦国夫人。”
“看来人死了便都分不出什么模样了。”
“陈玄礼根本没敢看她的脸。”小马不无讥讽地说。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孩子的游戏。
“你为什么救我?”女人终于问出了半年来她最想问的一句。这时的梨树已经是雪白地挂了满枝芬芳。“为了当大将军?”她问,准备好了失望。
“因为你说‘放了他们’。”小马答。
女人笑了,比梨花还关,尽管她已经三十七八岁。
“原来你还是个孩子。”女人道,然后继续向西望去。
他知道了这个早已憔悴的女人一直盼着的是什么,可是他也知道她清楚,她是盼不到的。即使龙驭归来,她也绝不可能再与长生殿下的那个人相认,她,实实在在地已经死去。
“小马,你还想当大将军吗?”女人问。
“想。”小马未加思索。
“唉。”她长叹,像当年的老释承一样。“你急什么呢?大将军有什么好,即使英勇如哥舒翰不也因流关一役自丢身家性命?就算是一朝富贵若我,不也有今日魂死马冤坡的一天吗?”
小马吞了口口水,仿佛想将女人的话深埋进腹中去,却不敢再品味其中深意。
小马仿佛顷然明白当年老骄承的意思。“你急什么?”他问自己,又看看坡下来来往往的人马,问:他们急什么?小马自答:我不急。这一回他真懂了。
龙驭果真有回来的一天,这一天女人梨花带雨却只能远远地看人们把紫茵裹着的秦国夫人的尸体抬出原先的泥土,向西边被黄埃染得呛人的晚霞走去。老皇帝已经太老了,坐在龙驭之中看不清背脊的询楼模样,只听到夹着呜咽的咳声。小马从背后拍了拍女人,“走吧,别看了。”梨花落尽,一地如雪,掩埋了她砸在尘埃中的泪滴。
后来女人走了,布裙荆钗,像一个平凡的农妇。小马把自己的马送了她,让她奔向东南而去,也许是东海,也许是南。总之小马手中的掌纹里只余了她临行前那一握留下的烙印。小马再也不东奔西跑了,再也不去想什么大将军了。既因为他已不再年少,也因为老骤承和女人都曾问过他:“你急什么呢?”而他也无数次答:我不急。二十三岁的小马真的感觉自己长大了,就因为那年飘零如雪的梨花。
当小马没有了马并且变成了老马之后,她的影子还时常在他脑子里游荡。小马把当年挂过白绩的树枝削成手杖拄着它向东方眺望。徒弟不知道师父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段属于少年的时光。
注:《长恨歌》有句:“渔阳擎鼓动地来,惊破霓震羽衣曲。”“马克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于是多年来有人认为杨玉环未死,而是漂洋到日本去。依据是日本的“杨贵妃墓”与“贵妃祠”。然而〔新唐书》中却着实写明了龙驭重至马鬼坡时明皇重葬玉环,见裹尸的紫茵香囊仍在,玉颜已毁,难以再觅。故有诗“不见玉颜空死处。”
《长恨遗曲》以一个择卒的小视角看,安史之乱的大事件,只因我自己便是一个小人物,也许在同样的小人物身上,我们不仅会看到历史沦桑,更会看到一句话的一声回响。因为太悯杨氏悲剧而杜撰这段小人物的历史,仅仅是表现一种平凡的成长,平凡的爱慕,以及不平凡的生命体悟。
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