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迷离的世界。
天空永远是碧蓝如海,从来不曾有过云彩。
万千星辰便如海底的会发光的小鱼一般,有的安稳不动,有的恓惶四逃,还有的,化为流星,直直下坠,落在人间的某个角落。
只有流星才知道,浩瀚的天宇里,发生过什么。
此时此刻,在人间西陆的大地上,正是夜晚。陡峭的盘山小道像是长蛇一般绕山数匝,一群赶路的人齐齐仰头,望着惊涛万丈的夜空,久久不言。
他们看见一颗斗大的流星直直的从碧涛中坠落,拖着一道光灿夺目的尾巴,光芒越来越盛大,最大时犹如一个山头,沿着极其圆满光滑的轨道,呼啸有声,恰好落在不远处的万古森林里,惊动了无数飞禽走兽。
一时间,有翅子的飞上天空,生四蹄的奔走林川,鸟鸣犹如暴雨,兽吼胜似山崩。
在西陆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说法,流星坠落时,只能默默许愿,不能开口说话,否则流星受到惊扰,便会带来祸端。
所以这十二个赶夜路的人个个像是衔枚的士兵,紧紧闭着嘴巴。过了良久,年龄最小的那位禁不住心潮澎拜,兴奋地说道:“各位哥哥,你们许的什么愿,小弟许的是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弄个皇帝老儿做做,若蒙上天眷恋,也不枉来世一遭。”
他话音刚落,已经逐渐平息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炸雷,雷声未息,众人便看见万千流星犹如天女散花,落向四方。
流星群降落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片刻之后,世界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大风渐渐停止,无力地吹过群山的缺口,呜咽一阵,不甘心的被森林吞没。夜空里的骇浪倏忽平息下来,犹如镜面,时而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温柔静谧。
这十二人是一母兄弟,大概是爹娘懒得费心取名字,便以排行称呼。年龄最大的就叫姬大,然后是姬二姬三一直到姬十二。
方才说要弄个皇帝老儿做做的便是姬十二。
姬家兄弟此番跋山涉水来到西陆边陲,是因为一个流传了千年的秘闻。姬家有上古卷轴一箱,根据上面的记载,再屈指一算,今夜恰好是天机显现之日。
十二兄弟中,以姬大见闻最广,只见他久久望着神秘莫测的天宇,喃喃说道:“万千星辰降临人间,想必是魔星下凡,看来天下就要大乱了。”
姬十二嘿嘿一笑,“大哥,自有史以来,历朝历代都难以逃脱兴衰更替的命运,这有什么稀奇的,以我看来,这次恐怕是真的变天。”
姬二不解,问道,“十二弟这话何意?”
姬十二冷笑道:“人族自从当上了万物灵长,统治世间已有数百万年,占位越久,便越沉沦,你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自相残杀不说,世间亿万种生灵哪一个不被我们敲骨吸髓,残虐捕杀。今夜天降异象,依我看来,人族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姬大一向对这个整天充满了奇怪想法的小兄弟不喜欢,此刻听了他的歪理邪说,心里对他的厌烦愈增,于是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趁天未亮,赶紧去森林里,别光顾着瞎说胡侃,忘了此番前来的正事。”
姬十二兴奋道:“大哥说的正是,先前那颗最大的星辰似乎便落在森林里,若是机缘巧合,咱们能得到这个大魔星相助,定能成就一番惊天伟业。”
姬家兄弟赶到森林时,恰好是午夜时分。
姬大在前领路,按着卷轴上所说的方位,不一会儿就来到林中的一处山谷,放眼望去,真是一个美丽的所在,只见花丛娇艳,镜湖湛绿,空中飞舞着许多发光的花瓣,风卷而起,风息而落。
姬家兄弟潜伏在草丛中,静等传说中的天机显现。
忽然听见姬五小声喊道:“看天上!”
众兄弟一齐抬头望天,身形顿时僵住,木偶泥人似的昂着脖子,半天没人动弹。
只见一张硕大的脸,慢慢浮现在夜空当中,微长的嘴巴,狭长的脸型,生得慈眉善目,宛若天神。两只珊瑚似的鹿角斜立在头顶,晶莹剔透,发出柔和的光芒。
突然,大兽的脑袋微微一侧,神情充满好奇,像是有所发现,然后猛地垂下脖颈,从夜空的缝隙里向下伸头探视。在兽头周围,美丽的涟漪一圈圈散开,充满梦幻般地荡漾连连。
后来,大兽微微一挣,便从夜空的水波中走了出来。
它身姿优美矫健,形状犹如一头活了千年的鹿王,短毛,长腿,星辰一样的斑点遍布全身,发着柔美的星芒。
它昂着头,两弯下弦月一般的眼睛里,充满着来自天庭的善良和智慧。
它四蹄踏在空中,一步步走了下来,身后的两行足迹则是一圈圈月光般的涟漪,随着它的迈步而轻轻荡漾开来,仿佛整个世界因为它而变成了魔幻之海。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美丽善良,最让人心存敬畏,但又最让人心怀亲近的生灵。它既像雪山之巅,让人仰止,又像四月春风,令人爱慕。
姬大呆呆看着百米之外的灵兽,记得那古老卷轴上的所说,此兽名麒麟,是上古神物,在世间已经消失了数万年。
姬十二率先清醒过来,搭箭拉弓,锐利如鹰目的眼睛沿着冰冷的箭尖,笔直地盯着麒麟兽,力量渐渐爆满,只等那猛然的一击。
麒麟血乃是世间最为神奇的物质,无人无不觊觎,更有甚者,有人说,饱饮此血,便可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仙寿无尽。
这时,麒麟兽停在一处小溪里,仰头看着月亮,直直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越来越响,嗖地一声,吐出一颗碧绿通透的珠子来。碧珠停在空中,细密地吸纳着月光的精华,慢慢发出光亮,光亮越来越盛,渐渐把麒麟兽罩在里面。
谁都知道那颗珠子有多么的珍贵,姬家众兄弟不由自主地吞下一口馋涎。
姬十二把力道平息下来,他知道,一箭射去,麒麟兽若是受惊不死,那颗珠子定然会被重新吞进肚子里,与血肉相比,珠子更有价值,所以只得徐徐图之。
姬十二的这一切动作,姬大都看在眼里,于是他放下心来,扭过头继续观看麒麟兽的吐纳。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柔的歌声,歌声透露出无限地慈爱与温柔,姬大侧耳细听,听见唱的是:
月儿明,
风儿静,
树影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声声,
好像那琴弦儿声
琴声儿轻,
声调儿动听,
摇蓝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
闭上眼睛,
睡呀那个睡着了。
姬大一愣,这分明是一首摇篮曲,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唱摇篮曲?
他听见鞋子踩在花草茎蔓上发出的轻微的破裂声,听见裙摆拖动溪面发出的哗哗的趟水声。他看见树枝儿一动,一个女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肚子高高凸起,显然是个孕妇,左胳膊弯里挎着竹篮,右手轻柔地抚摸着肚子,低着头,眉眼处满是甜美的笑容,一遍又一遍,轻声哼唱着那首摇篮曲儿。
孕妇似乎沉浸在腹中胎儿出生后的景象里,嘴里翻来覆去地哼唱着,低着头径自朝麒麟兽走去,而麒麟兽闭目吐纳,吸取着月亮的精华,浑然不觉。
眼看着她离麒麟兽越来越近,姬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是害怕孕妇打扰了麒麟兽从还是害怕麒麟兽因受惊而误伤了那个孕妇。他紧握着双手,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眼看孕妇就要触及麒麟兽的那层保护光罩,忽然一声锐利的破空之声响起,一支黑沉沉的羽箭从姬十二的长弓上射了出去。
噗嗤一声,羽箭刺入孕妇的太阳穴里,劲道未衰,穿了出来,飞出一丈多远,无声无息的插在地上,直没箭翎。
那孕妇甜美的歌声倏然而止,身子缓缓后倒,噗通躺在浅浅的溪水里,鲜血从两边的太阳穴里汩汩流出来,瞬间把溪水染得殷红,她的脸歪向姬大这边,脸上的笑容尚未凝固。
姬大正要怒吼,却发现麒麟兽已被惊醒,不知道为何,众人在它沉静的目光里顿时动弹不得。姬十二依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双眼的瞳仁渐渐收缩,变得惊恐莫名。
他们像是被麒麟兽施了定身法。
没有麒麟兽的吸纳,月光顿时变得盛大了起来,一股脑地倾斜在这片溪水里,溪水潺湲,夜虫吟唱,这原本是一个静谧的夜晚,然而空气里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道。
麒麟兽侧过脑袋,安静地注视着躺在水中的女人。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大红的衣裙,雪白的赤足浸泡在殷红的水里,脖颈颀长,软软地向后仰着,长发披散开来,像是荇菜般漂浮在水面上,她头下的青石上流淌着血红的瀑布,几根开着花朵的藤蔓在夜风里颤抖着,缠在了她的胸前。
姬大看着这一切,心里莫名的疼痛起来。
“可怜可怜,可恨可恨。”
浓密的丛林里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麒麟兽转头去看,月光似是受它控制一样,转而射到那片林子里,只见如海的月光里,一个极高的青年男子坐在一块大石上,拍着膝盖,长长叹了一口气。
青年男子望着麒麟兽,笑道:“麒麟儿,你好,百年前,云上洲匆匆一别,谁想到竟然在这巴掌大的世界重逢了。”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走了出来,身高约莫丈余,一头紫发大概两丈来长,无风自扬,飘荡于空。衣裳是世所罕见的款式,极长极大,穿在身上,说不出的古雅风流。
青年男子走到孕妇跟前,俯身看了看,低声说道:“胎儿尚未死透,或可救活。”伸出右手的无名指,指尖泻出一丝紫色的光华,从上而下,轻轻切开孕妇的肚子,双手伸出,把一个婴儿抱了出来。
那孕妇的伤口瞬间又合拢了,并未流血。
那婴儿浑身青紫,不停地抽搐着。
男子默默无言,伸出左手,抵在婴儿的胸口。只见一汪冰紫色的光芒在他的掌心闪耀。良久之后,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吃力,而婴儿慢慢停下了抽搐,开始极小声的哭泣。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青年男子已经满脸汗珠,但婴儿的状况却没有进一步的改善,狸猫大小的身体上,反而有着愈来愈明显的青紫色。
男子轻轻把婴儿放下,仰天叹道:“云上,你既然让他降生在这真假难辨的浊世,为何又让他如此命运多舛,在这场群英荟萃的游戏里,少了他,还怎么玩下去?”
却见麒麟兽悲鸣一声,轻轻衔着那婴儿,走进竹林中。
良久良久,姬大只觉得时间像是过了一百年,他不知道麒麟兽要对那婴儿做什么,救治?或者啃食?突然,只见一片碧光自林子里直冲云霄,霎时消失在九天之外。
啪嗒啪嗒。
沉重的脚步声拖泥带水的从竹林里传了出来,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见麒麟兽极慢极慢的走了出来。那婴儿趴伏在它背上,不再啼哭,似乎是睡得很是香甜。而麒麟兽却像是处于弥留之际,原本伟岸如神的身躯已经变得干瘪枯萎,团聚在身体周围的荧光也暗淡下来,被风一吹,四散无影。
男子大惊失色,“麒麟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
麒麟兽轻声鸣叫两下,抬起头来。
姬大浑身一冷,见麒麟兽朝这边望来,眼睛里不见了那份淡然祥和,取而代之的是严肃悲壮。
青年男子想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说道:“你觉得这孩子是因你而受伤,还没出生,就没了亲娘,甚是可怜。如今你已经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也足够补过。但是罪魁祸首却是这姬家十二兄弟,麒麟兄一向恩怨分明,不知要如何处置他们?”
麒麟兽转过头,向男子注视,一人一兽似乎可以用意念进行交流。
过了一会儿,青年男子讶然道:“竟然有这种事?这十二人原来是麒麟兄的十二种应劫原念,这么说来,你们倒是一家的了。
“嗯,此夜你降临这个世界,原来就是要分解元身,以应劫难,如今你为了让这孩子活命,竟..,唉,实在可惊可叹,也是这孩子命中的大机缘。”
姬大听着那男子说话,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懂,似乎说的是,自己兄弟十二人原本是麒麟兽的十二种欲望,化作人形,来到这个世界历劫。麒麟兽今晚现身,便是要分解肉身,把灵力分别注到十二人的身上,以应劫难,谁想到姬十二弄巧成拙,差点害死这婴儿。
麒麟兽认为婴儿的这份劫难是因它而起,于是就把极其珍贵的东西给了那婴儿,续他的性命。究竟那婴儿得到了什么,那男子没说,姬大也不清楚,总之对那婴儿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机缘。
姬大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麒麟兽从身上剥离出许多重重叠叠的幻影,幻影迅速融合分离,化为十二种动物的虚影,分别是:一鼠、二牛、三虎、四兔、五龙、六蛇、七马、八羊、九猴、十鸡、十一狗、十二猪,。
这十二种动物的虚影逐渐把麒麟兽的身体消融殆尽,然后化为十二道绿光,分散开来,分别灌注到姬家兄弟的身体里。
姬大只觉得身上一冷,脑袋立时陷入迷茫的状态,朦朦胧胧中,他看见那个青年男子把婴儿抱起来,轻声说道:“得找户人家收养你,十六年后,看你如何一展身手。”说着,朝麒麟兽消融之处拜了一拜,转身向林子里走去,紫发如火,与袍角一齐扬起。
还未等男子的背影彻底消隐在林子里,姬大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大雪已经积了一尺来厚。众兄弟爬出雪窝,默默的在雪地里吃了干粮,把皮囊里的烈酒一饮而尽,互相看看,竟然忘了此处是何方,他们又是因何来到这冰天雪地里受罪。
于是收拾好行装,踏雪沿冰,穿谷过山,跋涉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了西陆腹地。
大雪下了三年之久,广袤的西陆大地完全被冰雪包裹,致使万物凋零,民不聊生。姬家十二兄弟在柴郡起事,因为顺应民意,又许下种种美好愿景,自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出十年,就推翻了天下二十四个政权。
他们把天下合并一处,划分为十二个州,以十二种生灵的名字称呼,分别是鼠洲,牛洲,虎洲,以此类推,一直到猪洲。
草莽江湖中传言,姬家兄弟在某处山谷里获得奇遇后,身体各种机能都远远超越了正常的人类,进化成为更加高级的生物,因此,人们称姬家兄弟为至灵,意思是,至高无上的生灵。
高处不胜寒,姬家兄弟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每年他们会从隐秘的渠道遴选出极其优秀的人类,经过特殊的机构,转化成为至灵,而这个特殊的机构名叫熙和府。
漫长的十六年后,至灵作为一个拥有无比优厚特权的族群,人数规模已经达到十万有余。
这一年,不知为何,他们终于公开在西陆所有的年轻人中间进行招募。青年才俊获得遴选资格后,便可到京城参加选拔考试。获胜者,经过熙和府改造,一举成为至高无上的至灵。
某个闷热的黄昏,两个穿着乌衣的皂吏打马来到麒麟镇,迎接他们的除了一群光屁股小孩,还有十来只掉毛的鸭子、两条狂吠的狗。镇上管事的老藤先生姗姗来迟,领着他们来到广场上的一面墙壁前。
熙和府的招募告示贴在小镇最漂亮的墙上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站在人群里,眼睛不禁一亮,他听着某个教书先生把告示从头到尾读完,然后抬头望着天空疾驰而过的飞鸟,久久的发呆,自言自语道:
“京城的鸟蛋或许分外的大吧,待俺来把它们掏光。”
他的名字叫宇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