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儿不在的日子平静而漫长,叶天骥在北堂岛上渡过了第三个春天。
这一天,一个弟子来报,说大长老烨航在通灵阁等他。叶天骥放下手中的黑剑,来到通灵阁,没有急事,他并不喜欢御剑。
烨航早已泡好一壶香茶等着他了。叶天骥这几年常和烨航一起泡茶听道,笑了笑,便盘腿坐下。烨航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上古灵元之事?”
叶天骥怎么能忘记,那是他初识研儿的时候,见烨航提起,便道:“上古灵元不是落入冥域人手中了吗?”
烨航道:“近日,青境到冥域的探子得到消息,上古灵元又从冥域人手中丢了。”自冥域潜入青境的杀手团被清除之后,三年来,青境不断派出探子前往冥域,试图找到上古灵元的踪迹。
叶天骥道:“丢了?难道和从前在紫薇不翼而飞的情况一样?”
烨航道:“也许是吧,现在大家都不清楚情况。近年来,找寻灵元的事一直是由南宫配合青军。”叶天骥点点头,他知道上次青境从冥域西南的不归丛林边缘带回灵元的便是南宫长老罗陀。
烨航又道:“但是现在,南宫的大长老南宫焰麟仍未出关。门中只剩下罗陀、景同和儒须三位长老,罗陀长老据说自三年前回到南宫后一直在养伤。他们这次是无法配合寻找了。”
叶天骥道:“那北堂自然要担起这个责任。大长老,有什么吩咐您就说吧。”烨航很少会闲聊,叶天骥知道自己又要和上古灵元的事沾在一起了。
烨航颔首道:“你果然反应快。北堂需要派一个得力的人去办这件事,皓玄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一生沉于炼器,不理俗事。炫堂主几百年都改不了他的火爆脾气。林逸轩是北堂最好的教授堂主,弟子离不开他。在明心、飞雪和你之中,我对你比较有信心。”
叶天骥笑道:“皓堂主和炫堂主的毛病我可是全都有。阅历也不及明心、飞雪丰富。”
烨航道:“但是你的修为很难以修真境来判定,同样是元婴期修为,没有人能打败你的。况且,我觉得你的福缘一向好。”
叶天骥道:“能为青境出力,弟子自然是当仁不让。我什么时候启程?”
烨航道:“随你。但是此去冥域路途中有何变数尚未可知,我已飞鸽传书到南宫,你顺道去拜访一下罗陀,他去过冥域,有些经验应该对你有用。”
叶天骥想到景同,自三年前万丰城分别之后都还没联系过,研儿死后,他更是愧于面对景同。此次上南宫,也要见见他,了却心中的这个结。
他没有在北堂多耽搁,辞别了樊玉、烁凌和罗蓝儿等朋友,与几位堂主聚了聚,便带上血甲黑剑和一些币石,启程前往南宫。
叶天骥现在已能御剑渡过海峡,到得沐仙半岛,回首望去,三年前和研儿、樊玉等一众新弟子在岸边等船的情形恍如昨日。海浪轻拍,天高云淡,一切景色依旧,笑语欢声似乎还在耳边。一阵凉风拂过,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自嘲地笑笑,御剑奔南宫而去。
御剑而行,与从前徒步游历自然不同。不出三日,叶天骥已到了南宫。逆水北上,地势由平原变为山岭。“南宫”顾名思义,“南”在埠河、滦河二河汇成青水之南的高山上,山高逾百丈,笔直险峻,山壁正中留有三千年前的仙道石刻。
与南宫派的名声相比,它的外表显得很内敛,所有的门人都集中在山崖边的一片林中,稀稀落落二十来间茅屋。叶天骥直走到林外,几次询问路人,才确定眼前的这个“村子”便是南宫。
他走进林子,南宫的修真者们并没有上前问话,只是各行其道。叶天骥逛了两圈,心道,研儿长大的地方我总算也来过了。他找到较大的一间屋,门没锁,便直接走了进去。
“景同前辈!”叶天骥一进门就认出了景同,他还是那样瞿烁有神,只是眉宇间添了些苍桑。叶天骥背着光,景同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笑道:“你来了?坐吧。”
景同是叶天骥来南宫最想见的一个人,可是面对着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景同道:“研儿的事,烨航大长老都告诉我了。”
叶天骥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是默然无语。这样坐了一会儿,他道:“我这次来是找罗陀长老的,我要到冥域去找灵元。”
景同看了看他,道:“看来你已经参透元婴期了,我一直说,你这孩子的福缘不错。”
叶天骥黯然道:“也许是我修真的福缘太好,连天都妒我,所以才会夺去了研儿。”
景同自叶天骥进屋后第一次露出点笑意,道:“看得出,你很记挂研儿。”
叶天骥低下头,道:“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我却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景同道:“不必挂心了,研儿是个好孩子,她的死恐怕更多是为了青境。罗陀长老就在隔壁,你去找他吧。离开南宫时再到我这儿来一趟。”他也很想和叶天骥聊聊,但无论如何,国事总比私情重要。
叶天骥起身辞别,来到罗陀屋中,向他呈上烨航的书信。也许是因为有内伤在身,罗陀的面容比景同苍老许多,这种老态让叶天骥觉得很亲切——莫风也是这样。
罗陀让他坐下,仔细地读完烨航的信,又很认真地打量了下叶天骥,赞道:“你的年纪不大吧,想不到已是元婴期修行。”
叶天骥谦道:“只是多碰到些机缘,无足挂齿。”三年来,他的性格平和了许多。
罗陀开始进入正题,道:“上古灵元是紫薇的圣物。这与紫薇东面无揭海中的巨兽有关,巨兽名曰海皇,五百年出现一次。海皇庞大无比,长逾百丈,它的力量不是修真者所能对抗的,而唯一能暂时制住它的便是上古灵元。每当它出现时,紫薇皇帝便会乘巨船出海,以灵元将它暂时制住,并将它的元气收入珠中。”
叶天骥道:“海皇有很多吗,被吸收了元气不会损害它的生命?”
罗陀道:“那巨兽我也有幸见过一次,如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天地造化,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怪物?它的元气极足,灵元也镇慑不了多久,但一次采集的元气,便足以让紫薇修真界的顶尖人物功力大进。因此,灵元对紫薇大部分修真者并没有意义,只是供王室和少数权臣使用。”
有些情况,叶天骥早年也听说过,但是不及罗陀说得详细。他问道:“据说,紫薇是因为垄断了巨船的制作技术,才得以独占海皇的元气。那么,青境和冥域为何不惜数百战士的性命去抢夺灵元呢?”
罗陀笑道:“紫薇与冥域、青境千年来成鼎足之势。二百年来,青冥战乱不断,紫薇从未插手。也许是因为紫薇皇帝的贪欲并不重,但另一种说法是,紫薇与冥梵隔海,无法在短时间同时运送大批战士上岸。无论是哪种说法,自近年紫薇的巨船制作开始普及于军中,冥青双方与紫薇的交往便开始频繁。”
叶天骥道:“原来如此。在冥青之战相持百年的情况下,紫薇的力量倒向哪一边,哪一边便能取得绝对优势。那么就是说,双方争夺上古灵元,都只是为了示好紫薇。”
三年前的一次闲谈中,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当时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冥域夺取灵元,只是为了不让紫薇,青境结盟。而实际上,冥域完全可以借助灵元,做到冥域,紫薇结盟。虽是很简单的道理,但他先前觉得青境必是“得道多助”的一方,紫薇无论如何不会去帮助冥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叶天骥渐渐学会了不依凭个人好恶去判断情势。
罗陀点头道:“正是如此。这次青军探得上古灵元再次失踪,恐怕冥域已派人四处搜寻,青境自不能落后。关键的问题是海皇离再次出现只有一年,而冥青再战在所难免。若不是三年前杀手团受挫,这战恐怕早就打上了。”
叶天骥愁道:“这灵元难道会飞不成?说没就没。千里大漠,我该从何处入手?”
罗陀道:“若消息可靠,这已是灵元第二次不翼而飞。此中缘由我也不知。但我上次拿到灵元时,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异常。但我想它即为灵物,必是喜欢灵气充沛之地。前次我就是据此推测在不归丛林边缘搜寻了数月才碰巧遇见的。”
叶天骥笑道:“不知我此番是否有罗前辈这样的运气了。”他对冥青双方为结纳紫薇而争灵元,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罗陀正色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事关系到青境安危,不可不尽力去做。至于能否成功,那是后话。”也许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他顿了顿,道:“青境虽然不想结纳紫薇合攻冥域;但若是让冥域与紫薇相联,对青境来说,便是千万条修真者的生命。”
叶天骥也感觉到自己对此事带有成见了,忙拱手道:“多谢罗前辈指点。”他此时手心沁汗,暗想好险,幸好有罗陀这番指点,自己若带着先前想法去做事,将要愧疚一生。
他正要再问些详情,门外走进一人,也不坐下,戟指叶天骥道:“你就是那个叶天骥!?”
叶天骥抬头看去,见那人年纪与景同相仿,一脸鬃须,双目圆睁,手指几乎要点到自己额头上,极为无礼。若是平时,他早已站起斥问,但南宫是研儿师门,他此次是带着愧疚之情来拜访景同和罗陀的,当下平定心神,道:“晚辈正是叶天骥。”
罗陀喝道:“儒师弟,不可对北堂客人无礼!”罗陀称那人为师弟,那便也是南宫长老一辈,叶天骥忙站起施礼。罗陀道:“叶天骥,这位是我门的儒长老。”原来,罗陀、景同和儒须当年一同师从南宫焰麟,此后便留在南宫,分担长老之职。
不等叶天骥开口,儒须又喝道:“好好一个研儿,怎么跟了你便没了?好小子,听说你也是元婴期修为,出来让我揍一顿,也不能算欺负晚辈。”
见儒须为研儿之事发怒,叶天骥心中反而怨气全无,心道:“研儿之死确实是我的错,这儒长老因此寻畔,必是对她感情至深。”
罗陀道:“你又不是没看到过烨长老的书信,研儿是伤在冥域大魔使手下,叶天骥已替她报了仇,为何要对晚辈这样?你修真数百年,自己这点脾气还管不住?”
叶天骥不想让此次南宫之行有所缺憾,反而对罗陀道:“儒长老说得不错,研儿确是因晚辈而死。这顿揍该挨的。”他三年前为炫明所误会,此后仍是一如既往对炫明以师礼相待,心性早已宽容许多。
儒须见他如此回应,倒没了脾气,抱着双手,圆瞪大眼,气呼呼道:“这句倒象人话。来,到屋外去,说不定我下手会留点情面。”但凡是儒须这样脾气的人,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罗陀笑道:“既然如此,许多年未到北堂走动,机会难得,我也想见见叶天骥的修为。你们就空手过招,点到为止,切磋切磋吧。”北堂与南宫常年同享盛誉,他一方面想看看这个年轻弟子的修为,另一方面也想判断烨航这次寻灵元人选是否有误,同时让他们空手过招,料想有战甲护身,不至于受伤过重。
叶天骥领命出屋,见儒须已蓄成罡气,在空地上等他,便站到数丈之外,也暗蓄罡气。罗陀去邻屋叫上景同一起观战。
儒须叫一声:“进招吧!”他是南宫的长老级人物,虽口说要教训叶天骥,却不愿抢先手占晚辈的便宜。
叶天骥拱手道:“我既是来挨揍的,岂有先出招之理。”他想定,既为研儿之事诚心陪礼,便是打死他也不还手。
儒须怒道:“好小子,如此托大!”双手齐挥,两道土黄色罡气如灵蛇般向叶天骥袭来。叶天骥暗赞,南宫所学果然不同,罡气在空中灵动无比,竟无法判断攻击的方位。手上不敢有懈,祭起圆盾,护住身体。
两道罡气击上圆盾,震得他双臂微麻。
儒须赞一声:“好小子,果然守得严实!小心,我要加力了。”口中说话,手下不停,凝出一个弧刀,向叶天骥头顶击来。
那弧刀罡气初时来势不快,叶天骥罡盾不凝,略一低头,便让过弧刀。抬起头来,却见儒须眼神有异。他不及思索,头也不回,忙反手一个罡盾护住后背。“呛”地一声,果然有罡气撞盾之声。
儒须刚才这道罡气虽不十分有力,却诡异非常,竟能在空中绕弯回旋。早期冥域土著用弧刀捕猎,遇鸟兽,以手掷刀,若一击不中,飞刀便会游回手中。他早年游历冥域见过飞刀狩猎之法,那时冥青之战还未开始。近年来他精研武技,取巧思于土著的飞刀,自创成“弧月斩”。
儒须在格斗中首次用出新创弧月斩,却被叶天骥躲过,心中懊恼,叫道:“好小子,果然狡猾!再吃我一记。”
叶天骥只有苦笑,方才若非发现儒须眼神有异,他早已被诡异弧刀斩中,而儒须还口口声声说他“狡猾”!眼见儒须跃起,手脚并用,十余道弧月斩齐发。他身材壮硕,跃起时却十分灵活。而以脚发罡气,叶天骥不要说见所未见,而是闻所未闻。
儒须大恼之下,集新创绝学和十成功力,发出十余道罡气。叶天骥已抱定只防不攻的想法,看罡气来势,心知以防御阵前后护卫肯定挡不住,只好凝盾,挡住四五条弧刀,剩下的七八条弧刀自他身周呼啸而过,叶天骥知这些弧刀必会回击,忙转盾向后抵御。
儒须哪容他喘息,不等那七八条弧刀回击,手足连发,又是七八条罡气袭来。为了抢住战机,第二轮弧月斩力量弱了许多。他弧月斩发得手顺,索性又迅速凝气,再发出几刀。
此时,数十条弧刀在叶天骥身周穿梭,他双手祭出小盾,前遮后挡。幸好在北堂岛被炫明苦训过一段,其中不乏罗蓝儿的苦功,叶天骥的身法已不是三年前可比。然而弧月斩太过诡异,他眼见要躲过这三波攻击,右腿一麻,被一道小罡气划出一道血痕。
见叶天骥受创,儒须也就停手不攻。
叶天骥正要抱拳认输,却被儒须止住。儒道须:“你一直并未出手,哪怕在我发罡气时向我攻上一招,我也要老脸丢尽了。罢罢罢,新秀人才辈出,我是老了。”南宫三长老与研儿情同父女,其中以儒须最是性情,感情也最深。他初见叶天骥,想起研儿便一时气急,此时见叶天骥功力不俗,又一再谦让,想起烨航的书信,心道“研儿喜欢上这小子,倒也眼光不差”。再加上新招被破,一腔豪情恰如青水南流,也就平了心态。
叶天骥道:“儒前辈何必这样说,我若有机会出招,怎会不出?苦于应付你的进攻腾不出而已。其实释前辈这一招,构思新颖,若是稍加修改,定能与圣武诀争高下。”
将弧月斩与圣武诀相提并论,是对儒须新招的至高评语了。儒须本兴趣索然,听他如此说,兴致又起,道:“来来,进屋去,我们好好探讨一下。”经此一战,无意间,他已将叶天骥列为与自己同等的修真者。景同与罗陀见这位师弟乍喜乍怒,相视苦笑,同时摇了摇头,也跟着进屋。
罗陀要交代叶天骥的灵元之事基本都已述清,这一晚倒是儒须缠着叶天骥讨论武技,一老一少,惺惺相惜,俨然一对相识已久的忘年交。
其实,圣武诀作为元婴期修真者的最高功法,也有些不足,主要在于凝气时间过长,若在第一时间不能震慑对方,便较易被躲过。遇上强手,若一击不能奏效,再要蓄气就更慢了。而弧月斩正好相反,以轻灵随心为优势,随发随收,不影响发招前后的防守。
叶天骥已从儒须的出招中看出,南宫一门以提升修真功力为主,武技不甚重视。便将之前在北堂岛上,炫明和罗蓝儿所教的武技中,提炼一二与儒须交流。
南宫虽是修真大派,但较北堂闭塞,偌大一个“南宫”的名声,门下却只有数十名弟子,这主要是因大长老南宫焰麟的清寡心性所决定的。儒须乍闻叶天骥所述的武技功法,如获至宝,当下也将自己的修真心法与叶天骥同享。
叶天骥自然也是受益匪浅,心道如此之纯的修真心法下,居然出自儒须这种个性的元婴期长老,倒是难得。他却不知,南宫的练功心法讲究一个“纯”字,自有独到之处,儒须心性正是源自天然,不加丝毫杂质,因此才能凭借至纯心法练到元婴期。不管怎样,叶天骥默记心法,料定这对他漫长的参悟通灵期的修真好处多多。
儒须冰释前嫌,叶天骥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景同和罗陀受他们感染,一晚上宾主之间也有了些笑声。这一晚,儒须的弧月斩在叶天骥的参评之下又改进了许多。而后罗陀又对叶天骥详述了一些冥域的风情,以免他孤身深入敌境被人识破。
叶天骥在南宫住了几日,这才动身往北渡口赶去。
因冥青关系紧张,战局一触即发。罗陀建议叶天骥以紫薇修真者的身份进入冥域。紫薇到冥域只有过海,因此叶天骥不宜从龙狮堡入境,而是要折转北渡口,从那附近搭乘紫薇商船登陆冥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