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士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既然如此，您就不能入城。”说着，他反身指了指城墙上贴的告示念道：“字谕永安百姓，因车马繁多，城内道路已不堪重负，从即日起凡骑马或驾车进入永安城者，每匹马（或每辆车）收取车马税十文，用以修缮道路，此谕。永安太守司马桓，辛酉年三月。道长，您看仔细了，这可是太守大人的钧命，不是我等私自收取，也没有多收您一个子儿，所以今天你要是不交这五十文车马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入城的，您看着办罢。”
众人皆看着那老道，料想这下他便哑口无言了。谁料那老道哼了一声，道：“我又没骑马，凭什么要交五十文？”
众人：“……”
那军士怒道：“你刚才明明说骑的是马，怎么转眼就不认帐了？”
那老道道：“谁说过了？我刚才说我骑的是白马，可没说是马。”
这当儿围观众人中有人忍不住了，叫道：“那还不是一样吗？这老道，明明是在耍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纷纷开口，七嘴八舌的数说这老道的不是，让他赶紧交了钱走人，免得耽误了大家的工夫。
那军士得了支持，更加理直气壮，道：“不管马还是白马，还不都一样，反正都是马，是马你就得交车马税。”
那老道大声道：“‘白马’和‘马’怎么能一样？‘白马’又不是‘马’，你们太守只说骑马收车马税，可没说骑白马也收。”
那军士哭笑不得，道：“白马不是马？那又是什么？今天你若真能说出为什么白马不是马，我就免了你的车马税，要是说不出来，就赶紧交钱。”
众人又是轰的一声，都料定那老道肯定要张口结舌，只能乖乖交钱了事。列御寇原也这么想，却见老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甚有把握，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不知道他要怎么说。
指听那老道哼了一声，道：“我问你，‘白’指的是什么？”
军士道：“‘白’指的是白色啊。”
“那‘马’又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这种动物啊。”
“这就是了，两个合在一起，‘白马’又指颜色又指动物，‘马’却只指动物，肯定就不是一种东西了？
那军士登时愣住，眨着眼睛，半晌也转不过弯来。
老道接着道：“我再问你，如果你要去买一匹‘马’，是不是不管买的是‘黄马’ ‘黑马’ ‘花马’都可以了？”
“是啊。”
“如果你要买一匹‘白马’，那么你买‘黄马’ ‘黑马’ ‘花马’就不行了？”
“是啊。”
“如果‘白马’就是‘马’，那么你要买‘白马’的话，那就应该买‘黄马’ ‘黑马’ ‘花马’都行，但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你说‘白马’是不是‘马’？”
那军士张口结舌，站在原地发愣，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围观众人也都是哑口无言。列御寇也糊涂起来，明知他说的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和众人一样哑然无语。
那老道又是哼了一声，四周看了一圈，得意道：“说不上来了罢？我非马真人骑一匹白马走遍天下，从来没有交过什么车马税，毕生研究的就是这‘白马非马’的道理，又岂会在你这永安城破例，呵呵呵。”说着，袍袖一拂，骑着“白马”悠然进城去了
列御寇生性豁达，想了一阵想不出所以然来边将之抛在脑后，也进城去了。走出好远，那军士兀自呆立在原地苦苦思索。
入得城来，顿觉繁华喧闹，与那清静悠远的终南山截然两个世界，又是一番景象。永安城到底是一郡首府，虽然天降喜雨不足半月，村镇间乡民尚有饥色，永安城却已恢复了生气。街市上各种买卖商铺鳞次栉比，间有小商小贩吆喝叫卖，又有卖艺杂耍之流，热闹异常。
原来永安城位居三国之间，虽是边境重镇，却也是商贸来往之地。更兼水运发达，三国商品多从此处周转，运往四方。此时大雨过后颖川水大涨，大河上船舶来往如织，港口堆满货物，通衢大道上更是车如流水，马似游龙，来往穿梭不息。故此虽然连年大旱，待天降甘霖后人心安定，朝廷的救济又来的及时，四处云集而至的商贾立刻为它带来了生气。
列御寇放慢脚步，直看的是目不暇给。看看天色已近午时，便先去给应龙精心买了个剑鞘，然后一边饱览这繁华景象，一边向位于朱雀大街的太白酒楼走去。
当年永安城尚为一国之都时，风liu繁华甲于天下。大唐王朝虽以武力立国，却最重诗书礼乐，朝中权贵钟鸣鼎食下喜好诗酒自娱，常把当时流传于世的名句配以弦乐传唱。便是一国之君也酷喜诗词，亲制《霓裳羽衣》词曲，令后宫佳丽歌之舞之，一曲《霓裳羽衣》舞名动天下。不但如此，更曾钦点大诗人李太白为翰林学士，为求其一诗，令宰相为其执扇，贵妃为其研墨。君臣如此，民间自是文风大盛，由此永安城不但是一国之都，更是天下文人骚客心中的诗酒之城，文人士子无不趋之若鹜。
当时的城中遍布酒楼茶肆，无数文人流连其内，无数的佳作名篇便在酒酣耳热时书写在墙壁之上，流传于世。而这些酒楼中最有名的去处，便是太白酒楼。
太白酒楼原名长盛酒楼，巍峨高大，除皇宫内院外为永安城之冠，当时以李太白为首的八位著名诗人最喜流连此地，在此诗酒自娱，自称酒中八仙。常人欲求其一字而不可得，长盛楼中的墙壁上却写满了他们的诗文。一日李太白大醉后亲自为其书写匾额，遂更名为太白酒楼。从此太白酒楼之名天下皆知，成为诗坛圣地。数十年后，祖咏便是登上此楼凭窗南望，写下了那首《终南望余雪》。
近千载过去，当年的浅吟低唱，击剑长歌早已随着盛世大唐的分崩离析消失在斜阳寒草、乌衣陋巷当中，遍布全城的酒楼茶肆也被出售南北货物的商行所取代，唯有太白酒楼虽然饱经战火，几易其主，却仍然屹立不倒，用它高大的身影，满壁的诗篇倾诉当年的诗酒风liu。
列御寇在山上之时，出尘子曾言道，当年祖咏赋诗时他也在座，曾与祖咏把酒言欢并共游终南山。要列御寇若有机会到永安城一定要到太白酒楼一行，代自己缅怀当年的旧友。列御寇原也酷喜诗文，早就想一睹有“谪仙”之称的太白亲笔。上次因除妖降雨之事无暇顾及，这次便径直向太白酒楼走去。
无需探问路径，它在永安城中的位置早已是尽人皆知。列御寇一路行来，不多时便走到楼下。他不忙进去，先仔细端详起这天下闻名的高楼来。
只见楼高十丈有余，呈八角形，红砖绿瓦，飞檐拱斗，檐下挂有铜铃。风过时不但微风使人心旷神怡，悦耳的铃声更是清脆美妙，直传心底。自第二层起每层窗外都有曲折游廊，以汉白玉栏杆砌护，游客饮酒之余，推开长窗便可来到游廊上凭栏远眺，将永安城的景色尽收眼底。门头上“太白酒楼”四字神采飞扬，望之直欲飞去。此楼虽然雄伟，却毫不奢华，没有金碧辉煌的尘世之气，怪不得为有谪仙之称的李太白所爱。
此时虽已近午，正是饭时，楼中却丝毫不闻喧闹之声，反闻丝竹弹拨吹奏，中间悠然的吟哦之声，别有情趣。
列御寇看了心中欢喜，果然不愧天下第一楼的美誉，当下移步走入楼中。迎面便见雪白的墙壁上龙飞凤舞写着太白名作“将进酒”。题头将进酒三个大字更犹如龙翔九天，呼之欲出，不受羁勒之意跃然壁上。
他正待举步上楼，便有伙计过来招呼：“不知客官要到几楼用餐？”
列御寇随口答道：“顶楼。”说罢便欲上楼。
便听那伙计轻笑一声，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太白酒楼罢？依小人之见，您还是不要到到顶楼去为好。”
列御寇一愣：“怎么？顶楼现下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么？”
伙计道：“那倒没有。不过，客官您既慕名到太白酒楼来，难道不知道本楼的规定？”
列御寇闻言疑道：“什么规定？”
那伙计笑道：“客官须知道，太白酒楼名扬天下，价格自是不菲，而且本楼共有八层，却是每层的酒菜价格都不相同，这顶楼却是最贵的。”
列御寇奇道：“人道一店不二价，为何你们这里却是每层价格不同？是否楼层越高则越贵？”
那伙计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太白酒楼千余年来不知有多少帝王将相、名士高人光顾过，更在这里留下了数不清的墨宝遗迹，是以哪层的先人遗墨珍贵，价格自然就高了，尤其最高的第八层，不论什么酒菜，均是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一人？”
“不，十两银子一道菜。”
列御寇不禁吃惊，问道：“这未免也太贵了吧？”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原不知道银钱之用，然而这数月来在尘世间行走已略有所知，五两银子已够一寻常人家数月之用，十两银子数目着实不小，故有此一惊。
那伙计道：“这第八层乃是当年酒中八仙最爱流连之地，有许多传唱千古的名句佳作原迹便在此处。后来又有不少名人去瞻仰过太白遗迹后题诗留念，所以留在顶楼的几乎均是流传千载的名家真迹，若是价格不定的高些，什么人都上去看得话，要不了几年这些真迹恐就保不住了。”
列御寇一想倒也有理，笑道：“如此你们倒是大赚特赚了，只是这一来，许多俗不可耐满身铜臭的附庸风雅之辈都可看到墨宝，真正有才的贫寒之士这世间也有不少，他们岂不是看不到了？”
伙计也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每年维护这些壁上真迹要花去我们大半收入呢。况且我们也有规矩，虽然现下已不许随意在墙上题诗，但若是有人能赋得佳句便分文不取，将其诗题于壁上。若是徒有银钱之辈，收了他们的银子来维护保养先贤墨宝，岂不正是得其所哉。只是现在有真才实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一年也不见有几首好诗。”说着，还连连叹气。
列御寇这才明白过来，这伙计显是看自己衣着普通，怕自己付不起钱，忍不住颇为好笑，道：“说得好，今日我定要上顶层去瞻仰一下这些名家真迹。”说着便径自上楼。
待走上顶层，列御寇不禁吃了一惊。方才经过其它几层，每层均有墙壁或木格将其分为大小不等的房间雅座，这第八层却是一无所隔，整个房间除了六根朱红色的柱子外空空荡荡，一览无余。虽然此楼依宝塔形式而建，越向上面积越小，到了第八层却仍有十数丈方圆。如此大的房间，除了正中摆有一张八仙桌，八扇长窗旁各摆了一张小桌外，便再无座位。
引人惊异的却不只是房间的陈设，但见房间中凡是可着墨处均写满了字迹，遍布壁上，柱上，窗上，门上，甚至挂在空中的形式美观的宫灯上也有字迹。或七言一行，或五言一行，又或不拘形式，墨迹淋漓，想是千年来无数的名人雅士所留了。列御寇随意浏览了两首，果然皆是名作。
眼下这里空无一人，尚未有人来这一层用餐。想来十两银子一道菜的价格着实不菲，一般人还是难以问津。列御寇想起出尘子所嘱，径直走到南面长窗处，果见那首《终南望余雪》题在窗旁壁上，便对酒保道：“我就坐这里了，你给我随便来四个菜一壶酒便成，余下的归你。”说着取出一锭元宝，放在小桌上。
那伙计见这锭银子足有六七十两，当下喜笑颜开，忙问道：“本店拿手名菜清蒸鲤鱼客官可要来一条？我们这鲤鱼可是用产自北唐龙门峡的金色鲤鱼烹制而成，这金色鲤鱼全西唐境内唯有永安城才能买到，便是皇上要吃，也得派人从永安城快马运去。虽然运至都城时还是活的，可一路颠簸下来，这鱼不免滋味大减，终究没有我们这里新鲜。传说这龙门峡的金色鲤鱼每年都要跃龙门，要是跳过去的话立刻就能升天成龙。客官你想想，这鱼可有多厉害……”
他喋喋不休犹自要说下去，列御寇忙挥挥手：“好啦好啦，就来一条吧。”那伙计方才住口，退了下去。
过不多时，那伙计却又走了来，满脸赔笑，躬身道：“客官，实在对不住，我们前两日送来的鲤鱼都已卖完，就只有今日方才送到的了。”
列御寇微感奇怪，道：“那就用今日的，这鱼当然是吃鲜的了，难道你们这金色鲤鱼还非得吃两日前的么？”
伙计赔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几日北唐国内颖川水暴涨，大水淹没数百里，龙门峡一带水势极大，渔人不敢下水打鱼，金色鲤鱼便少了，今日送来的鱼已经涨到三十两一尾，您方才给的银子……”
列御寇更觉奇怪，道：“渔夫整日里水里来水里去，水势大一些怎么就不敢下水了呢？”
那伙计来了精神，说道：“听说那里有妖怪出没，有人见到水里有一条大蛇，身子足有水缸粗细，那嘴张开，能吞下一条小船去。吓得那里渔夫都不敢下水啦，说是龙王爷发怒，这些年来打的金色鲤鱼太多，让每年跳过龙门的龙少了许多，故此派了手下大将来龙门峡发起大水，看谁敢打鱼便一口吞了下去。”
列御寇心中微动，问道：“大蛇？有人亲眼见过吗？那蛇怎生模样？”
那伙计说道：“自然有人见过，听说那蛇大的紧，尾巴一摆，掀起的浪就有十几丈高。渔家远远看见，吓得立刻就掉头回去了，谁还敢上去仔细看，那不是嫌命长吗？”
列御寇听了此言心中便已料定，这蛇如此巨大，决非常物，多半便是妖怪之流了。眼下当是还未成形，须得早去将之收伏，免得它将来为祸世人。当下便想到龙门峡走一遭。他心中思索，不免漏听了两句，待回过神来，就听那伙计接着说道：“要说还是咱西唐好，有护国真人在，什么妖魔都不敢来，莫说妖怪，前几日要不是他老人家登台施法求雨，永安郡这阵子只怕还是乱哄哄呢。”接着又说起凌云子如何神通广大，斩除了多少妖魔，说到兴起时口沫横飞，全忘了自己所为何来。
列御寇不禁啼笑皆非，好容易等到他说到一个段落，忙又拿出五十两银子，叫他赶快去准备酒菜。
过不多时，酒菜齐备，列御寇首先便尝了一口那清蒸鲤鱼，但觉入口鲜甜，余味无穷，更兼肉质细嫩爽滑，果是美味。他举起杯来喝了口酒，美酒入喉，只觉一道热线直通胸腹，霎时间浑身舒泰。
他在山中时甚少饮酒，师父与朋友饮酒下棋时陪侍在旁，偶尔也饮一两杯，但那酒味道清淡，并不觉其好处。此番下山，见得旁人在酒馆饭铺中或大呼酣饮，或举杯独酌，均是乐在其中，心中早就痒痒，想要尝尝这人间美酒。今日酒菜俱佳，不觉多喝了几杯。他原本就无量，不过仗着修行之功勉强支撑，眼下虽不致失态，不免意兴大发。他走到窗外游廊上，想起永安城千古兴衰之事，忍不住慨然长叹。叹罢俯瞰脚下永安城，遥望远处终南山，胸中竟忽生诗意。只是他自幼修行，虽然也读了不少书，于诗词上功夫却实在有限，搜索枯肠，半晌也没想出一句来。正皱眉思索时，忽听楼梯响起，走上几个人来。
列御寇初时并没在意，仍低下头苦苦思索，仍想不出下文，只得叹了口气，回头走到桌旁坐下。无意间抬头，看那几人在正中的八仙桌旁坐下。几个人均是青年，一身黄衣，背上斜背长剑，看打扮竟似修道中人。他自左至右一个个看过去，目光突然顿住，看到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十五六岁年纪，也是身穿黄色衫子，双眉如月，美目流盼，樱唇一点，生得十分美丽。尤其她眉宇间英气勃勃，美丽中更显英姿飒爽。列御寇何曾见过这等姿容绝丽的少女，不由看的呆了。那少女甚是活泼，与身旁几人不住笑语盈盈，一抬眼间，看见对面列御寇正呆看着自己，皱了皱鼻子，对着列御寇做了个鬼脸。只是这个鬼脸十分可爱，却无半分吓人之功。
列御寇猛地醒悟，自己如此盯着那少女呆看实为无礼，莫要被当成登徒子了，忙把眼光移开，向窗外眺望。只是少女方才那个可爱的鬼脸兀自在脑海中荡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