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心中早先已经隐然有了这样的觉悟，一旦成为现实，仍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伊天杰闻言而惊，半晌才说：“罗伯您有什么建议给我？”
他原本想说“为什么您要这么问”，话到嘴边，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使然，换成了“您有什么建议”。
罗梦然看了看他，轻叹一声：“作为一般的朋友，我劝你不要听；作为很熟悉你的人，我劝你听；作为我自己，我很希望你能听，因为这对我，甚至对很多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人而言，这是一个理想，一个几乎无法达成的理想，而今天，这个理想终于有了可能实现的机会。”
伊天杰呆了呆：“因为我？”
罗梦然答道：“因为你。”
伊天杰又问：“是那个‘电话’？”他心想，罗梦然入室去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只可能是由于有人在“电话”里告知了罗梦然一些信息，使罗梦然的态度发生转变。但即使他真的是罗梦然所说的那个机会，以罗梦然对他的了解，又怎会到现在才知？而且他此行来询问梦境事宜，除当事人外只有罗霖那小子知道，但罗霖显然不会是那个打电话来的人。
除非……除非是有人一直在寻找这个机会，刚好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他？又怎么会这么巧的？
难道是那个梦境使然？可是罗梦然明明说过还有不少相同例子的，更何况接电话之前罗梦然明显不认为他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机会？
想到这里，伊天杰不禁心中暗懔，这是个什么样的机会呢？难道是他的体质适合作某项生物实验？偷眼朝罗梦然望去，所见慈眉善目，完全不象是现代“七三一”似的人物，稍稍放心，但转念又想到罗梦然密室里的神秘兮兮，又暗觉其实对罗梦然实在不能说是完全了解。
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念头，七上八下，彷惶无定。
罗梦然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一笑：“是的，是那个‘电话‘.”罗梦然一直在留神他的表情，又看了他一眼，续道：“这个‘理想’当然不会是要对你有任何的损害或者利用，而且你听后同样可以拒绝，我们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之所以需要你选择听或不听，是因为，你听完这件事后，即使不去做，也会影响到你的心情，打乱你原本生活，使你无法再象从前那样照常生活下去。所以，你需要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伊天杰奇道：“你们？是怎样一些人呢？”
罗梦然笑而不答。
伊天杰意识到他在等自己的决定，想了一想：“我听完后真的可以拒绝？”
罗梦然答道：“当然，这件事需要你完全地配合，如果你心中有一丝的不愿意，也是做不来的。”
有一阵子伊天杰感到时间停顿了一会，他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差一点就要出口拒绝，站起来离开，可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一直在吸引他，让他做不出这个举动。终于伊天杰咬了咬牙，毅然道：“我愿意听罗伯您说下去，如果这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也绝不后悔！”
罗梦然面上闪过一丝欣然，起身给他添了杯咖啡，重新坐下，却没有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出乎伊天杰意料之外地问：“你听说过时空论吗？”
伊天杰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条件反射似地答道：“我只知道科学的说法是超过光速后能够突破现在时空，回到过去的时空去，但是到目前为止这种说法仍在猜想阶段，无法验证正确性与可行性，也无法解答此种推论所引发的时空悖论问题。”
“这是很过去的说话了，虽然不怎么正确，却是以后各种相关理论的发展基础。”罗梦然又叹了口气，他接下来的说话吓了伊天杰一大跳：“到二零二五年，地球科技已经发明超光速航行技术；二零四二年，发明物质内空间突破；二零八五年……”
伊天杰站起，又坐下，嗫嗫道：“罗伯，现在仍只是二零一九年而已……”如果不是他认识罗梦然多年，他真的会以为面前这人是个疯子或是幻想狂人。
罗梦然面上现出一丝凄然：“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你先不要打断我，我很快就会让你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伊天杰点了点头，心中怪异莫名，隐隐觉到一种不妙的感觉。
“二零八五年的时候，地球人口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各类资源也被极大开采，面临殪尽的边缘。当时，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被划分为九个等级，一等地球人拥有一切最高权利与福利，而九等则是最低等的人类群体。有少数一等公民揽聚了一些物资，计划或是已经移居到了其它的星球上去，但外星的气候并不适宜人类的生活，居住问题、空气问题等等当时虽然已经基本解决，但人类并不能单靠自身单一体生命而生存的。没有类似地球上的动植物等其它生物的存在，没有亿万年由这些生物沉积下来的矿产资源和生态环境，人类无法在外星球长期正常地生活下去。于是，这个时候，地球联邦秘密执行了一项特别法令，决定将三至九级的人类通过时空技术，放逐到地球以前的时空中去…”
“我们是第七批被放逐的人类，放逐时间是二零零六年的地球。放逐之前，原地球联邦通过脑波扫描技术，封闭了被放逐人类二零零六年以后的记忆，从此，这些被放逐的人在过去的地球时空中生活着……”
“呯”地一声，伊天杰手中的咖啡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罗梦然看也不看他，只是象梦呓般继续说着，“那里虽然仍是同一个地球，但已是异土。这些被放逐的人啊，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大脑的深处，记载着他们曾经，或者说是未来，他们的爱人、朋友、子女等种种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以及那遥远的故乡的信息……”
说到这里，罗梦然已经抑制不住压抑已久的感情，面上泪痕沾染。
他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打在伊天杰的心上。伊天杰虽然知道他说出来的定然是惊人的事情，也绝想不到会离奇到了这一地步。伊天杰在心里拼命叫着，“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没有这回事，这只是罗伯的一个心理测试，是一个幻想故事而已……”他的脑海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这是真的，这完全是真的，你的心早已知道这回事，这次只不过是你的耳朵重新知道了而已……”不知不觉之间，他的眼睛也已经湿了。
即使如此，伊天杰也不认为自己会相信这么突兀的事情，但心底却有一种感情在倔强地苏醒了过来。
也许，人的基因深处，也有一种象旅鼠那样顽固而神秘的记忆存在着，千百年来，它或许都在沉睡，但时机一到，就会重新醒来，为人类指引感性而永桓的方向吧？
罗梦然的声音柔和地响起，“听起来，真的很象是一个故事，可是这个故事是我们自己……小天，你能相信我说的么？”
伊天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接过一张罗梦然递来的雪白纸巾，哽咽道：“这么说来，我们，就是这些被放逐的人类之一了？”
他紧紧地盯着罗梦然的眼睛，罗梦然毫不退缩地点头答道：“是的。”
简单的两个字象炮弹一样打在伊天杰已有所准备但同样无比脆弱的心弦上，使他不自禁地闭起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罗梦然说这番话会改变他的生活了。上一刻窗外还阳光灿烂的天空，下一刻已带上了心田的阴蕴。伊天杰有点恐惧地看了看房门，他再一次通过这张门的时候，真的还可以当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象从前一样去面对处身的这个世界么？
这个无比熟悉却又开始变得陌生的世界。
“如果我们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到了二零八五年，我们会不会重新活过我们自己的感情和经历，重新找到自己的爱人和朋友，甚至再次面对那被放逐的一天？”片刻后，伊天杰挣扎着问。
罗梦然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时空法则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时空的多元发展性，类似与一张密密麻麻的渔网，中间的每一个结点，相当于每一个时间点，它面临的是四方八面无数条发展方向，即使是回到一小时以前，由于各种因素的影响，你也无法重新发展到现在这个时间来。即使我们刻意去制造一个环境，力求让它不受到外界任何条件的影响，同样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回到过去的时间去，这本身已是一条影响力极大的因素。”
“时空法则？”
“是的。是二零八五年的那个时代对时空运动总结出来的规则，或者说是规律更妥切。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被放逐到二零零六年的时空，为什么没有引起关注甚至轰动吧？”
“对，怎么说身边忽然多了这么多的人，总应该有人奇怪吧？怎么居住？怎么工作？这些好象说不通吧？”
“如果多了这么多人，那么确实说不通，可是并没有‘多’出许多人……”罗林然面上又现出了方才一样的痛苦神色。
“您明明是说……”
“我们是被放逐回来了，可是人并没有多……”罗梦然慘然说道：“因为……因为有时空法则的存在。时空运动不是空间旅行，在二零四五年以后，人们就凭借高科技的时空机器，进行兴趣盎然的时空旅行，可是结果并不是人们初想那样的完美，而是……更象是一出悲剧。”
“悲剧？我不明白？”伊天杰确实不能明白，很多电影里人类的时空旅行不是很顺利么，就算有些小波折，也只是制片商挑动剧情高潮的小手段而已。电影是幻想的结晶，但无论多么高新技术不也是从最初的幻想开始的么？为什么会是……悲剧？
“说到底，我们根本就没有了解这个世界，多么好的技术手段也无非是利用或运用了这个世界的一些现有规律而已……问题就出在这里，时空本身有其强大的规律存在着，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它一直都在维护自身的平衡。而我们妄自空梭时空，就打破了这种平衡，结果便是自食恶果。
时空对于这种行为有其独特而残酷的惩罚……每一个生命在自己的时空里产生、成长、死亡，这每一个时空内的某一个生命，我们称之为时空户口。时空法则只容许自身时空内的生命自由发展，而不能由之外的时空来影响。“
“您是说……时空会消灭那些突破时空的人，以维持时空和时空户口的平衡？可是……”伊天杰听懂了一点，可是如果照此推算起来，自己就不可能与罗梦然见面了，尤其是现在他还站在自己面前自由自在地说话。
“你已经猜到点子上了，”罗梦然赞许地笑了一下，但随即又浮现出哀伤的神气，“时空法则就是这样子维持时空户口的平衡，但它选择消灭对象的原则却不得而知……这么说吧，我们如果有一百个人由异时空来到这个时空，而这个时空原有一万人的话，那么不久以后，除去正常死亡的人不计入在内，这个时空的人口总数仍然是一万人。但是并不是后来的一百人都死掉了，也可能是原有的正常的居民消失了。也就是说，某一个原住者与某一个后来者抢夺一个时空户口，胜利者继续存在，失败者消失。
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选择判断完全是由时空力量来定的，自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失败者并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出于种种正常的死亡方式，就象是由看不见的命运把他推向死神。他死后，原有的信息并不会完全消失，而是会继承或依附。胜利者有可能继承失败者的某项能力，某些记忆，甚至某些身体特征。也可以这么理解，一个人因为时空法则死掉了，他的灵魂却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部分或全部地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继续存在着，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活着。“
“我明白了，这是时空世界冷酷的平衡……”伊天杰木然地问，“那……您……”
“你所看到的，这具身体并不是我原来的样子……只有我的记忆与思想仍然存在。或许我是一个时空户口争夺的胜利者，所以我保留了原有的能力和记忆，但……说不定我是一个失败者也说不定，因为我的身体被消灭了……”
“我明白了……那您刚才说的，您们的理想是…”
罗梦然怅然说道：“我们的理想，嘿，更象是一个梦想吧……就是回到原来的地球，故郷的土地上去。你没有打开大脑内的封印，不会有这种体会，刚刚我说‘我们’，‘我们’这个群体是属于脑波发展度高于常人的特别个体，当初的脑波封印术没有完全封闭我们的记忆，有一些片段不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那是一种强烈的痛苦。我的未来本来有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和一双承欢膝下的可爱子女，可是现在，我有次走在街上，无意中看到本是我妻子的女子，与一个喝得烂醉的酒徒混在一起，容颜憔悴，而我除了痛苦之外，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蓝天白云的天空，续道：“有时候我俯视眼下的世界，发觉原是我的亲人、朋友、同事的人，如今是满街走着的陌生人，他们的快乐，不会与我共享，他们的痛苦，也轮不到我去同情，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替我解开了脑中的封印，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命运。就象那千万里徒步，跃入大海的旅鼠一样，我身体内的遗传因子告诉我，这不是我的世界，我要回去，回到我的故乡去，这，就是我的命运！”
伊天杰张开手来，手掌里仍握着那只奇异的锁片。
如果这是他的命运，那么手里的这只锁片就是命运的钥匙。
临走时，罗梦然给了他这只锁片，说明如果他愿意接受这个命运的话，那么他们一众人将会在当晚八点制造出一个超自然空间，让他在其中解开大脑与能力的封印，获得强大的力量，回到故乡的时空去。
当然，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首先，他们这个组织有很多人，都是未来世界的脑力出众者，包括有众多的心理、气功、电脑、物理、生物各学科的研究精英。
他们的首领，名叫布藏，即是他来见罗梦然途中遇到过的那个怪人。他是一个异能者，在未来是修炼精神力的突出代表人物。他拥有强大的力量，是唯一一个被放逐却丝毫无损记忆的人，并用他的力量寻找到了罗梦然等人，一一解开了他们大脑中的封印。
他们多年来作了许多准备工作，曾经有多人在试验中英勇牺牲，消失在茫茫的时空中。现在准备工作早已完备，所缺乏的只是一个具有双重异能潜质的人。
这个人需要具有穿透时空的异能潜质，这是基本条件之一。罗梦然他们曾经找到了几个人，也就是罗梦然向伊天杰说过的那几个类似病例。那样的梦境当然并不是象罗梦然最初说的那样是由生活压力引起，而是一种时空交流。拥有这种潜质的人能够间或地穿透时空的限制，取得不同时空的自己或者他人的部分记忆，有时甚至能进行意识的交流。
那几个病例与伊天杰一样，拥有这种天生的能力潜质，却达不到第二个条件，因此在他们的封印被解开，从遗传因子中得知自己的命运之后，却被告知不具备“回家”的条件，其中一起当即失望而自杀，另有两人在此后长期的等待无果后，郁郁而亡。
第二个条件是，需要具有强大的精神力潜质，只有这样，才能在时空之旅中抵受住强烈地波动，不致死亡，而且要以强大的精神控制确保到达正确时空。
到目前为止，伊天杰是满足两个条件的唯一一人。当然罗梦然接的那个“电话”是布藏打来的，布藏平时为了躲避时空防卫警的追捕，都是用隐身异能在外行动，没想到能够被伊天杰随意看穿，这使得他大喜过望，在与罗梦然的通话中，更使得他确定伊天杰是满足双重条件之人。
罗梦然初时并不知道两人间相遇过的事情，只知道伊天杰满足了第一个条件，为了不致于冒然行事下让伊天杰遭到之前几例人同样的命运，他并不打算直接说出这些内情，准备事后通知组织，再悄悄检查伊天杰是否满足第二个条件的。布藏的通话告知他重要的第二点，这曾让他大惊出声，当然那是惊喜的惊。
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速战速决，尽快成行，不然时空防卫警很快会找上门来，那样将使得一切前功尽弃。
时空防卫警是在被放逐时允许保留记忆，并拥有二零八五年科技力量的少量官方人员，他们的科技力量不包括回到故乡时空去的能力，而对付其它事情就是绰绰有余。他们的职责是防卫时空不让人通过，并且授权追捕一切有可能有企图通过时空的人，抓到后重新封印或者杀死。在罗梦然等人的心目中，这部分人与汉奸无异。
仔细想一想，即使是顺利地回到了二零八五年，最后成功的希望仍然小得可怜。以一个人的力量回去，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抓或是被杀，如果幸运地逃过这些，要怎么样接触到并开启时空机器，将布藏、罗梦然等人弄回二零八五年去，这个概率可能不会比中六合彩头奖大多少。
可是布藏等人就是为了这么一点点可怜的慨率，无偿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伊天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就此答应罗梦然成行，反正晚上八点他使用了锁片就是同意，不然就是罢论。
那样的话布藏、罗梦然等人又将苦苦地寻找下一个满足条件的人，而伊天杰也不会心安理得。
面对未知的命运，人将何去何从？
伊天杰叹了口气，想起了一句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人生便像路上扬起的尘埃，随风而动，不由自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