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大火烧了足足半夜，早不止一会了。
李通虽及时猜想到王凤的计策，已然难改局面。王凤这条乱兵乱城之计足可简单，但用在此时，却有极致的实效。若在战时，双方各依阵营，旦戈以待，任哪方强如武穆孙斌，也万不能如此轻易将这许多兵士混入对方阵营进行破坏。现下的情况却是，宛城在当今天下乱世之中割据一方，待价而沽，与哪一方也不公开结盟交好，与哪一方也未正式开战，且宛城作为南方最大的水运商业城市，除非兵临城下，否则断难封锁城门，禁止出入。即使在李通在隐约猜到王凤的腹中计策之后，下令执行宵禁，也是准进不准出，而不能全面戒严。
这样的形式下，一贯使用盗贼战术来左右战局的王凤一方来说，只要存心开战，就自然占了天大的便宜。在李通诸人无知无觉之间，大批的绿林兵士伪装成平常客商，在绿林大军大举逼城的前数日，便已半公开地进入宛城各处。此时战火一起，便各自蜂涌而出，如狼入羊群一般，在众多无辜百姓的身边厮杀放火起来。
火头主要是在宛城的民居地带烧起来的，也许没有造成对城市而言真正致命的破坏，但这仍然不影响它持续地高窜，造亮原本漆黑的夜空。雨点不停地在飘下着，时大时下，但是没有用，并不能淋熄无情的火焰。城外的王凤一直在长久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眼睛看不到一丝颤动，脸色在身后的灯球火把反衬下显得有些苍白，而面前城墙上传来的火光又给他增添了一缕不时跳动着的奇异的红色。
“主上，”声音来王凤身后一名绿林军士，他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个头不算太高，身体各处的关节都显得十分粗大。这是个危险的人，他眼中射出的冷酷的光芒与他粗壮的身体加在一起，让人想到面对一只秃鹫一样的感觉，他伸出的手掌就象是随时要抓碎某个人的头骨或者脖项。他身穿的绿色军衣与其它的兵士同一颜色，只是质料上乘，在左胸前近脖项处用金线锈着不太起眼的七支小剑，显示出他在绿林军中与众不同的身份。“城中已经乱了，我们要不要乘这个机会发动攻击，一鼓作气攻上宛城？”
“左卿，你是我绿林名将，”王凤没有回头，也不意外，象是早已知道这个人站到他的身后一样，说道：“依你说，我们此战攻下宛城的机会有多大？”
“主上是要我直言吗？”
“当然。”
“天君仅以兵法和现下情况而言，我军没有机会！”
“喔？”王凤终于转过身来，与自己麾下最出名的将领之一面对面，后者也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目光，“左卿，你作战常常以弱胜强，予我惊喜意外，想不到你的话也同样会给我意外？”
“天君所长在于战场杀敌胜，非是逢迎主上。主上若是只想听高兴的话，不如将公孙子异调回来问他便是。”
“左卿错了，”王凤毫不以为杵，微笑说道：“某只是对你作的结论有些奇怪，想听你解释一下你的想法而已。”
“主上熟读兵法三韬六略，岂不知兵法有云：‘其上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我军虽称三十万大军，实际精锐不过十万余，今将五万将士来强攻这宛城，已属下策，此失者一。而宛城非有绝世奇宝，非有金山银矿，非有大量可掠壮工兵源，无论战胜与否，徒令本军精锐伤损，此失者二。再有，宛城交通便利，城门八开，壤接水道，使得护城河既深且阔，更是活水，非有数日不能断其水道，填平护城河，这使得攻城难度增加，旷日迟久，愈增变数，此失者三。五万军力难以有效封锁全城四境，加上本军远道而来，粮草器具有限，难耐多日，若敌有援军来，内外夹击，吾军危矣！有此多失，吾军已大不利，何谈战胜？何谈机会？”
王凤神色不变，仍然微笑道：“左卿说得有理，只是不记得‘兵贵神速’这一句吗？此刻百里卿已在城中杀得天翻地覆，城中大乱倾刻，左卿便 没有想过此时若能乘机攻下敌城，不利诸点，不就都成为多虑了吗？”
“当然，若能攻下，一切休提。”左天君略显讥诮地说道：“百里长歌与他所统军部人数有限，在城里动静虽大，也主要只是骚扰民居，对官兵防卫力量影响有限。天君身为统兵将，战场之上只知灵活就应，本无必胜必败之事。此时时机虽非绝佳，仍可好好利用，方才天君请命攻城，也是为此。”说着，左天君捏了捏骨节凸出的拳头，发出轻而怪的一阵“咯咯”声。
“如此说，左卿对此时能攻下宛城，并无绝对把握？”
“……天君只是以兵法相论，战场上……”
“只需答我是与不是？！”这一刻王凤眼中霸气隐现，冷注在左天君面上，竟让后者那出鞘刀一般的气势也窒了一窒。这只是短短的时间，继而左天君白头挟怒大声答道：“是！现在攻城，并无把握！”
“那好，”王凤竟然再次变回温和的笑脸，“既然如此，传令下去，攻城取消。全军散开，监视敌城四门，不得让任何可疑之人出城！”
“是……”左天君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这才觉得奇怪，一头雾水问道：“主上，战机一去不复返，这……”
“你传令下去便是，”王凤拍拍左天君的肩头，“左卿不愧我绿林名将，兵法分析说得一点不差。只是这中间有些许你不知道之事。”
“什么？”
“此刻尚不便说于汝知。”王凤安抚似地笑笑，看着左天君愣愣地终于转身传令下去，全军开始动作，又说话：“再传令，全军后退一箭地，弓箭手射住前阵，后军加点三倍灯球火把。同时前军只留下一半灯球火把，其余尽数传递给后军！”
“……是！”左天君满腹狐疑中，还是迅速传令下去，接着看望而止步王凤独自一人缓缓离开阵营，向着宛城城墙方向接近，不由得急唤道：“主上？！”
王凤跨下马速不减，头也不回道：“怎么？”
左天君急道：“主上莫非想凭借腰中至宝，以一人之人，强闯敌城么？”
王凤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说道：“不是。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但此时不是恰当时机。”
左天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算看见王凤停步不行，心中略为放心。正考虑是返身回营，还是陪在王凤身边才好，忽然想起一事，急忙赶到王凤身边，结结巴巴问道：“主上，百里长歌还在城中厮杀，我军若不攻城，敌军势必全力扑杀百里长歌军部，他那一千兵士只怕难撑多久？”
“百里长歌与你平时不是有些不睦吗？”
“是这样没错，只是此时……”
王凤淡淡说道：“既如此，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说罢，带马缓缓行开。
左天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看着王凤身后暗映着的点点火光，他的心底不由得泛上一层寒意。
城中此时的百里长歌正在杀得不亦乐乎。
百里长歌一身伪装的白色行旅衣服上沾满了大片大片的鲜血，早已分不清是他自己身上流出的还是从被他杀死的人身上溅上的。他差不多只受了两处皮肉轻伤，这对于盗贼出身的他丝毫不在话下，因此也绝没有为了停下手来裹伤而暂时放弃杀人带来的快感的意思。旁边的火光映着他英俊的面目上一道经年的伤疤，显得有些狰狞，看看左右浑身浴血的手下，差不多个个皆是如此，活象一群刚从地狱里窜出来的魔神。
按照既定的暗号，城外的绿林大军集结以后，发出攻城消息的时候，百里长歌一干人便开始四处放火，杀戳民众。就象左天君分析中说到的，这样的行为不足以对宛城防卫军的力量减弱多少，但是却可以让整个宛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火起之后，众绿林暗杀者便大呼小叫绿林军杀入宛城的说话，接下来城外的绿林军便该当适时攻城了。
百里长歌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听到绿林大军杀上城头的动静，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野兽般的杀人***压过了。他只是以为城内的喧闹声太大，没能让他听到城边的战斗声而已，那只是小事，不管怎么说，宛城很快就是绿林军的了。而更重要的，现在那么多的人可以杀，那么多金银可以抢，才是不容错过的事情。百里长歌有点遗憾的是，没有时间去对付身边那么多狂呼乱叫的美丽女人了，这件事很可惜。
百里长歌刚刚从宛城南边一路杀到宛城西边，在他一刀削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的半边脑袋的时候，一边在心里咒骂这件过于苍老发脆的骨骼阻碍了部分刀锋斩过的流畅快感，同时发现不远处有一众奔跑的年青女子。那是刚刚从起火的房舍里奔逃出来的平民女子，不会武功，只有惊惧的灵魂和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的青春健美的身体。在下一刹那，百里长歌从另一名幼童的咽喉处收回左爪，还来不及回味那骨头碎裂的发出的美妙食余音，就看见几名手下正不迭地拉住这些女子，连拉带扯地拖到边上的屋子里去。
“这些蠢货，居然连杀人的乐趣也不懂得珍惜和享受，只是为了那些个随处可有的女人！”百里长歌气愤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是刚刚一名妇女，为了救她的幼子，用头撞在百里长歌的额角上流下到嘴边的。当然，那个笨女人的头撞碎了，要不是她那么快就死了，百里长歌还真打算把她幼子的脑袋摘下来，送到她的面前，看看她的表情。
接下来的事情让百里长歌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好象眼花了，象是一道淡淡的闪电亮起，正在拉扯那些哭叫着的女子的绿林兵们的三个头颅和几双手就参差不齐地飞上了天空，面上居然还带着未因思维的中断而短暂保留的淫邪的表情。
“救……命命救……”那些可怜女子们的呼救声也这样乱七八糟地中断地喉唇之间。在那几具残缺的尸体缰倒下去之后，她们这才和百里长歌一样，发现了后面站立着的一个人。
一名女子，一名美丽而刚强的女子。她的眼光圣洁得象是可以看到明朗的天空，面上却带着可以把恶鬼送下地狱去的神气。火光照亮着她一身的红衣，她右手握着的柳叶刀上沾满鲜血，而后又一滴滴地滴到地上。
“整理好你们的衣服，擦干净你们身上那些野兽的血，往那边走，”红衣女子左手往后指着火光中的一个方向，“到有守备府兵士的地方去！他们会保护好你们的。”
“你……你是谁？”百里长歌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发干，问道。
“赤眉麾下，秋明艳！”红衣女子等到众女子跌跌撞撞地离开，这才将冷冷的目光望向百里长歌，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