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生与李淳风主仆挥手作别,看看远处夕阳如火,腹中又觉得十分饥饿,便寻好了方向,往阆内的“嘉陵秋水”行去。
那一日广陵茶姥为了试验他的品性与修行,可是大大的闹腾了一场,一老一少的所作所为早在城内传的神乎其神。
方一走进“嘉陵秋水”,店伙早已认出了他,大叫着便请出了掌柜的来,众酒客也不停的注目,纷纷对他评头论足。
那一日为了追回被广陵茶姥取走的八卦封魔剑,匆忙中竟然忘记了付账,此刻见了那掌柜的,急忙多取了一些银两给他,要了一间上房,又随意点了几个小菜请他送入屋中。
他方才尝过酒醉的滋味醒来,此刻这酒可倒不敢再喝了。
那掌柜看起来四十几许,对他热络的很,亲自跑前跑后张罗,一张嘴也不停的问东问西,端茶递水呱躁不已。
好容易将他打发走了,聂小生苦笑不已,须知太过于受人注目也未必是件好事。
享用完饭菜好好洗漱了一下,换了一套干净衣衫,这才去到了床上,又将“归元心法”运行一遍方才躺下。
想到这几天跟随着广陵茶姥,幕天席地不停的修炼武功,累得一身汗臭,只是学得实在入迷,自然也顾不得打点,此刻一身清爽了不禁暗笑曾有过的邋遢之态。
聂小生辗转反侧,直到三更天了仍然不能入眠,脑海中不停的有火光闪现。
伸手取出那一串铃铛来,轻摇几下便传出宛如泉水叮咚般的雅声,不禁忖道:“这紫金铃铛打造的如此精致小巧,又是如此的讨人喜欢,谁会想到它竟然是件十分厉害的法宝。”
想到日间那一场大火,将朱水央的草庐烧个精光,又忖道:“夺展上公的法宝原本是一片好意,如今看来只怕更加给她两人添了怨恨,算了算了,还是快将镏金火铃还与他罢。”
聂小生想到此处,立刻起身收拾妥当,便自窗户中跃至楼下青石板路上。
耳中听闻更鼓声阵阵,已然三更天了,抬头望去月朗星稀,一弯下弦月正躲在丝丝白云后面,寻着了往青城山去的方向,便跃起身形急速飞行。
夜已经深了,天色如水,脚下黑漆漆一片,这蜀地的百姓只怕早都上chuang安寝了。
纵使他目力极佳,此刻不过才能望出去几十丈远。
须知道行低微的鬼怪大都喜好在晚上作恶,他刻意压低身形,只在十几丈高处飞行。
聂小生顺了嘉陵江直走,一路行过绵阳至德阳,再过南锦江万里桥,少时已然到了青城山地界。
他为了寻那邪瞳妖,早将蜀地名山走访遍了,自然晓得那古常道观的所在,此刻虽然是黑夜中,却仍然轻车熟路。
待到了古常道观上空,观内竟然灯火通明,潜身三清大殿对面屋顶放眼瞧去,不由呆了一呆,观中的道士们竟在殿内外跪了一地,数数也有百八十人,就连展上公也匍匐在前。
聂小生大奇之下再看一眼,不禁又呆了一呆,原来大殿的上首此刻正坐了一人。
那人头戴白玉龙冠,身着暗红色锦缎衣袍,容貌俊秀之极,却双眉轻皱,微闭了一双星目睨视殿下众人,看来不怒而威。
细瞧他肤色白皙的很,手指又细又长,指甲也修的十分整齐,平日里想必保养得极好,乍一看来竟然如同女子的手一般。
展上公日间在蟠龙观的行为举止是何等威风,此刻竟然大气不敢出一声,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了半晌,殿中竟无一人讲话,锦袍公子忽然举起手来笑道:“你等平身吧,本宫不怪罪就是了!”
听他声音有些许沙哑,竟像是故意改变嗓音所致。
再看他这一笑,又令人觉得邪气的很,那一双眼睛也变得十分晶亮,宛如正窥视着猎物的豺狼一般。
众道士站起身来,却又齐齐躬身侍立,不敢抬头瞧他一眼,聂小生又惊又奇,看那些道士们有许多还衣衫不整,看来是从床上匆忙起身前来跪拜,这位公子想必也是刚到不久,深夜扰人清梦,还真是罪过。
锦袍公子又道:“我不过是路经此地,你们无须太过于惶恐了。”
展上公恭恭敬敬言道:“太子殿下不辞辛劳,奔波千里来到此处,小观实在是蓬荜生辉!”
聂小生又吃了一惊,忖道:“这位公子竟然是位皇子,莫非是李唐王朝的承乾太子?难怪这些人如此诚惶诚恐,只是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何事?”
承乾太子是当朝长孙文德皇后所生,只因生于承乾殿内,便以此为名,后又因嫡长子身份被立为太子。
这位太子聪敏过人,又颇识大体,八岁之时已然深得太宗皇帝赏识,十五六岁已可以独当一面,每每替皇帝裁决庶政,位至监国,如今年近二十,却喜好上了声色漫游,结交方士,京兆西华观主秦世英正是他的一位师傅。
承乾太子再度笑道:“本宫这次出来游玩,可是瞒了父皇的,你们切不可多嘴多舌!”
展上公躬身道:“贫道不敢!只是太子殿下龙体尊贵,左右岂可无人随侍保护?”
他说这话不过是试探,他从未见过太子,此人自称为李承乾,却屈尊降贵深夜来到观中,其动机难免令人怀疑。
承乾太子侧目道:“本宫既然来到了这里,难道你敢不保护我!”
展上公道:“能为殿下效命实在是贫道的无上尊荣,贫道一定竭尽所能,誓保殿下无恙!”
承乾太子颔首道:“你可认得西华观主秦世英?”
展上公垂首道:“正是贫道的师兄。”
承乾太子道:“往日听他讲解你如何勇猛,本宫便来瞧瞧是否果真如他所说。如今见了你本人,倒还真有点名不虚传。”
展上公闻言不由暗喜,却躬身道:“殿下过奖了,贫道身份卑微,道术微末,实在惭愧得很!”
承乾太子笑道:“无须自谦,本宫知道你灵宝一派的传教之宝镏金火铃十分厉害,只要念动咒语便可以发火,可有此事?”
展上公颤声道:“那宝贝此刻不在贫道身上,贫道实在惶恐,只怕暂时还不能够送与殿下赏玩。”
聂小生暗笑不已,这人看来粗狂不羁,倒还真会察言观色。
镏金火铃真不在他手上,承乾太子却当他是故意推辞,沉声道:“本宫自然有更厉害的宝贝在手,又怎么会稀罕你的铃铛!”
殿下众人吓得又扑通跪了一地,承乾太子却径自取出一柄剑来。
那剑长仅一尺,绿如凝脂,通体泛着幽光,竟是以和田软玉雕琢而成,就连剑鞘也是同种宝玉,果真是件宝贝。
承乾太子道:“你可曾识得这样东西?”
展上公见了那剑心中早已了然,躬身道:“殿下的身份自然毋庸置疑,贫道今夜可大开眼界了。”
原来太宗皇帝为了抵制胡虏,号召全国百姓强身练武,因而举国上下佩剑之人多如牛毛,王孙公子贵胄大臣更加有此喜好,就连朝拜之时也可以佩带上殿。
剑几乎成了腰间的饰品,这一柄玉剑正是皇帝赐与承乾太子的身份象征,雕工独特,选料考究,举国上下仅此一把,展上公原本还有点疑惑,此刻早已十分信了,叩首道:“殿下但有所命,贫道及观中弟子无不敢不遵从!”
承乾太子笑道:“我来此只是为了游玩,难道你不相信么?”顿一顿又道:“也罢,念你忠心可表,告诉你此行的目的谅也无妨,你替本宫去做一件事情如何?”
展上公受宠若惊,喜道:“莫说一件事情,十件百件贫道也俱都答应。”
“好极了!”承乾太子收起玉剑,抚掌道:“我父皇崇儒重道泽辟天下,不仅修建弘文馆招揽天下饱学儒士,还在各地起宝观无数,这可真是史无前例之壮举。”
展上公道:“皇帝陛下乃是圣人后裔,自然会有如此圣德。”
李氏自诩为老子李耳之后,那李耳正是道德天尊转世,又是太上老君羽化飞升前的肉胎,故而道家学说才备受推崇。
承乾太子闷哼一声,叱道:“不必罗嗦!你只要为本宫办好一件事情,我自然会好好赏你。”
这位太子竟像是不喜欢听展上公歌功颂德之语,聂小生不由奇怪得很。
展上公再不敢多言,只躬身听他如何吩咐。
承乾太子道:“我父皇立你们道家为国教,许多在朝官员潇湘名士都曾拜入过玄门,因而命黄冠仙姑位列僧尼之上本是大大的明智之举,奈何大慈恩寺法琳心有不服,整日里啰嗦呱躁,与太史丞傅奕互相抨击不止。我父皇仁德,便下旨命这老和尚挑选高僧数名,又命本宫亲自挑选四海之内的高道,定于五月初五端阳节时候一起入宫中说法,到时候自然可以分一个高下。如今命你做的这件事情,便是替我遍发函贴,邀请诸位道长齐聚CD青阳肆玄中观论道说法。”
展上公奇道:“为何偏偏要选在玄中观相聚?”
承乾太子道:“你无需知道,我自然有一番道理!”
展上公颔首道:“不知殿下想要他们哪一天来?”
承乾太子道:“你可会御风之术?”
展上公道:“自然会的,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承乾太子笑道:“如此便给你十日,四月廿八便是聚会之期,本宫只邀请那些有本领的道长,闲杂人等概不理会!为了防止有人到时候混水摸鱼扰乱视听,此事千万要妥善进行!”
展上公叩首领命,那承乾太子又道:“依你看来,当今世上有哪些位道长当得上玄门翘楚?”
展上公沉思半晌,垂首道:“除了我的师兄秦世英外,豫北火炬观孙思邈,茅山道宗王远知,神克先生袁守诚,五龙祠姚简,至德观主孟静素,这五人分为丹鼎,茅山,重玄,楼观,正一盟威道五派掌教,几乎个个德才兼备,又都颇有一些修为,当可为殿下所用,并有不凡的作为。”
他讲这话看似全力举荐,却用上了“几乎”两字,言下之意五人并非个个都德才兼备,至于是何人,恐怕已非茅山道宗王远知莫属了。当年唐高祖李渊平定天下之时,王远知曾为其四方奔走,立过一场大大的功劳,展上公虽然与他有隙,却也不敢在这位太子跟前露出半分。
承乾太子想必是心中了然,嗤嗤笑道:“你一口气说了五人,就连你灵宝派的对头茅山道宗也都提到了,却单单没讲到你自己,难道凭你的德行操守,不能算是一位高道么?”
展上公道:“既是为殿下搜罗人才,贫道不敢有半点私心,自然要选那些最好的来举荐,王远知虽然与我有些见地不和,却也有些本领,贫道怎么敢漏了他!”又道:“贫道的本领实在微末,惟有一颗赤诚之心,若是殿下不弃,贫道定然誓死追随!”
承乾太子摆手道:“本宫知道了,你既然如此夸赞他们,那么这五人可是务必要邀来的,至于其他的诸位道长,且看你自己的喜好便是,总归是多多益善,或许泥泞之中有璞玉暗藏也未可知呢。”
展上公立时垂首应是,承乾太子沉思半晌,又道:“还有三人,你也定要将他们请来才是!”
“不知是哪三位高人?”展上公心中疑惑,想不出是何人令太子如此看重。
承乾太子道:“便是东陵,长桑与青鹤三位公子,他们虽不在玄门,却是后辈中的佼佼,是本宫十分想要结交之人。”
展上公奇道:“贫道愚昧,这三位公子的名字虽然略有耳闻,却似乎与我道家没有多少关联,殿下既要招揽德才之辈入宫斗法,为何连他们也邀请呢?”
承乾太子笑道:“这三人分居各地,虽不是同道中人,却都是些大有前程的后辈,本宫邀请他们自有一番道理。”
展上公道:“贫道与他们素未谋面,又该如何寻他三人?”
承乾太子道:“这位东陵公子,京兆长安人,复姓巫马,字东陵,年二十有三,经营古玩玉器钱庄,宝号遍及各地。此人虽然年纪尚轻,却极有经商天分,家资万贯富可敌国,因而纵情声色,好饮食之道,喜操琴长歌,醉卧美人侧。”
展上公道:“此人既然如此糜乱不堪,为何还要请他前来?”
承乾太子笑道:“人不风liu枉少年!口极世间之味,身极世间之鲜,耳极世间之声,目极世间之色,本就是人生在世所极力追求的,他不过是个会享受的人罢了。”
展上公道:“殿下莫非想要他前来请咱们喝酒?”
承乾太子道:“他若是真的来了,还怕少了你的酒么。这巫马东陵虽然声色犬马,却喜好结交方士,素有‘小孟尝’之称,府中的奇人异士颇多,他自然也拜过了不少高人做师傅。巫马记宝号遍及全国,却无人敢打其主意,此人的厉害之处已然可见一斑。”
展上公瞠目道:“如此一来贫道只怕请他不动了。”
“无妨!”承乾太子道:“你只需说是一位女冠所邀,他自然会乖乖的前来,切记不可透露本宫的名号。至于那位长桑公子,姓氏来历与年纪均不明,身居淮左名都扬州城北金垄幽谷,此人岐黄之术十分高明,所配制的丹药功效非凡,号长桑已可见十分自负。近日来风头已然大大盖过了药王孙思邈,只可惜他虽然擅长救人之道,却是个铁石心肠,轻易不肯出手,每每有人前去求他,必定摆下奇门遁甲一道,再摆下珍珑一局,两者都过关了方才肯救治,只可惜他出道半年以来,尚没有一人通过考验。”
展上公叹道:“奇门遁甲之术贫道还有些通晓,珍珑可倒惭愧得很,这人只怕也不容易请来。”
承乾太子道:“本宫自有妙招,你只需讲明是位女子请他前来相会便可。”
展上公奇道:“莫非这人也如巫马东陵一样,是个登徒浪子?”
承乾太子笑道:“他虽然不是登徒子,却是个痴情的男子,传闻他自西方某国来我天朝,只是为了寻找一位女孩子。你见到了他切记不可多言,只讲这一句话便即刻离开。”
展上公瞠目结舌道:“殿下所要的人一个比一个难请。”
承乾太子又道:“第三位青鹤公子更不容易请来,只怕要寻到他也并非易事。”
展上公道:“这人又有什么来历?”
承乾太子道:“这第三人姓聂名小生,出身西北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老神仙须菩提座下最小的弟子,年二十有三,自小便修身炼道,却尚未正式拜入玄门,但法力高强道术无双,出道一月来降妖除鬼无数,名声大噪,实为三人之首。只因他师从西北方,又神采风liu,品性高洁好比玄鹤,故而世称‘西北青鹤公子’。只是他喜好游历,居无定所,寻起来便难得很了。本宫只晓得他前几日曾经去过阆内。”
聂小生已然听得目瞪口呆,不明白自己何时有了这一个绰号,更为诧异的是这位承乾太子竟能将自己的来历行踪查探的如此明了,就连自己尚未拜入玄门一事竟也晓得。
展上公道:“依殿下看我该如何寻他呢?”
承乾太子道:“你自行作主吧,请不来他本宫也不会怪罪。”
展上公道:“殿下可要在小观中多住几日?”
承乾太子道:“本宫这次出来实在是为了游历,就不打扰你们清修了,四月廿八本宫自会在玄中观相候。另外你师兄秦世英就不须你劳神了,此事他早已知晓。”言罢站起身来,径自昂首阔步往观外走去。
殿外众道士纷纷跪拜,展上公不敢挽留,也拜倒在地,直到他走得不见了踪影方才敢起身。
那承乾太子出了古常道观,顺了山路快步而行,走出了约莫四五里地,忽然搓唇呼啸一声,竟有一物自密林中跳将出来。聂小生潜身随在他身后,一眼瞧见了那物不由呆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