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呈盆地形状,又多水,白天气温升高,水汽蒸发飘散空中,到夜间气温降低又化作雨水重归大地。
有些水汽被风吹到盆地边缘,沿着山坡而上,气温逐渐降低,形成地形雨,夏秋炎热之际,多雨是蜀地的特征。
半夜的时候,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势不大,细小的雨点落在树叶上集汇起来,变成较大的水滴滚落下来,草地上很快泥泞一片,一脚下去,带起老大一块泥土。
刘畅背上紧贴大树,靠它浓密的树叶遮挡雨水,身上还是被慢慢渗透枝叶的雨水淋湿,却无法躲开。
因为,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两条腿也被绳索捆绑无法动弹。
树林中央空地上的火堆已经被雨水淋熄,熄灭的火堆边上支着一顶小小的帐篷,魏人就睡在里面。
那魏人沉默寡言,可是久历风霜,准备野外用具是他们基本的要求,每晚都会在森林里宿营,并点上一堆篝火驱赶狼虫虎豹。
他听着雨点轻轻击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对让刘畅在外面避雨也有些微的歉疚,这个太子爷锦衣玉食惯了,这次可是吃了大苦。等他到了雒阳,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小命。
他起初倒不怕刘畅逃跑,这是荒山老林,颇多豺狼虎豹,周围数十里也没有人烟,这些他都跟刘畅说了,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想来也没有这份毅力逃多远。
所以他没有捆住刘畅的手脚。
然而这些天过来,刘畅脸上谦卑的神色逐渐淡漠,疲累交加而显得有些廋削的脸透露出一种决绝,去掉伪装之后,他的眼神尽管疲惫,但更显得刚直硬朗。
他不怕刘畅逃跑,茫茫大山森林,他能逃到哪里。他只怕刘畅宁折不弯,目的地日渐明晰,如果刘畅自寻短见,这番辛苦就算白费了。而且多日以来,他对这个心目中的富贵公子也有不同的看法,隐约有些敬佩之意,所以宁愿让他晚上吃苦,睡不好觉,也想要把他完整地带会雒阳。
最少你要让爷爷领到陛下的赏赐吧,他带着心中的略略愧疚,沉沉睡去。
事实上,刘畅还真的就逃了。
刘畅前世小时候吃过的苦比这多多了,性格上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那魏人虽然没对他说目的地,但观日出日落,前往的方向那是一目了然,要哄什么都不懂的刘禅大概可以,想骗他,先跟前世那些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奸商们说一声吧,看看会不会被他们嘲笑至死
也许曹丕不会当场格杀他,还会把他好吃好和供养起来,奇货可居。
然而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到他人身上不是刘畅的习惯,自己掌握自己的将来才是正道,就是逃不掉,也不会成为他人傀儡!
刘畅的脚被捆得没有一点知觉,手也被反绑到背后,只是对方没有采用更有效率的水手绳套结,而是一般性地捆绑了一下,为了避免截断他手臂血脉,于手腕处还使用绢丝缠绕。
绳套的长度恰恰合适,让他没有活动挣扎的空间,又不至于扭伤手臂。
他扭了扭手臂,上臂的手筋扭曲疼痛,手臂也充血涨得难受。
刘畅咬着牙关,将长长的指甲在树皮处抠挖,摸到一处坚硬的老皮,忍着酸胀的感觉,将指甲卡在树皮上用力一折!
一阵钻心地痛楚触电一般传递到他的头皮,刘畅把嘴唇都咬破了才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十指连心,指甲掀翻带来的痛苦在以前是作为一种刑法存在的,他却自己折断指甲,这番痛楚回馈至神经末梢,躲在原神窍里的刘禅也感受到了这股剧痛,惨烈哀号,对刘畅的内心造成双倍折磨。
刘畅忍着眼角自然流出的泪水,用折断的大拇指甲毛边尖锐处在绢丝上一点点地勾断丝线,他的手指很快就感觉到绢丝已经湿透,只是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指尖的血水所浸透。
一根、两根、三根……
刘畅坚忍不拔地持续着,指尖的疼痛因为麻木而不再有知觉,破损处也一再重复凝血、撕裂、再凝血的过程,他的大脑也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是机械地用折断的拇指断裂处去挑出丝线扯断。
在天上变成下弦月的时候,他终于感到手腕一松,捆缚了他大半夜的丝绢终于断成了两截。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刘禅的意识虽然无法控制身体叫出声来,但泪腺却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他的痛楚,泪水早就糊满了一张脸庞。
看看右手,拇指指尖一团血肉模糊,指甲盖翻开半截,丝绢断裂的地方殷红一片。
他暗暗向拇指道个歉,再次用受伤的手解开脚上绳索,可是两条腿捆绑过久,血行不通,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站立起来。
但他还有手可以用,刘畅没有坐在原地等待两腿恢复知觉,尽早离开敌人身边是他的唯一渴求。他靠手肘缓慢地爬出了一百来米,在泥地上爬行比在干硬的地面上爬行要费力得多,不过好处是声音也小得多,下雨的声音也掩饰了他的行动。
一百来米他爬了约有半个多小时,到了一百米外,刘畅渐渐加快动作,向他白日记忆的河流方向爬过去。
血液慢慢行开,他的双腿渐渐有了知觉,这时他拇指和手肘的疼痛也到了极限。
途中好几次,刘畅都想要放弃了,还是靠着心里的那股不屈服硬挺了过来,时间长了,伤口的疼痛再次麻木,在爬行的路上留下了漫长的血印。
他晃晃悠悠站直了身子,大雨之中,他觉得头晕目眩,深一脚浅一脚,刘畅越跑越快,慢慢不再顾及是否会发出声音,向着水声渐大的方向一路狂奔。
也许是下雨,一路上没有什么野兽打扰,为他省了大麻烦。
过去了多久,想来估计有三、四个小时了吧,更久也是有可能的,反正他早就失去了时间概念,天上渐渐出现了鱼肚白。
想到魏人就会发现他的逃走,刘畅一咬牙,顺着山坡向下滚动,双手伤口触及地面,又提醒他手肘破裂的现实。
刘畅不敢晕过去,咬牙强忍,在坡度较大的地方,还要略为稳住下滚的力度,判断一下方向。
在他思想麻木到极点的时候,终于滚到山脚,河流就在离山脚不到两百米外。
可是,因为河流是从两座山之间的山谷穿过,河流两边是高高山岩,高出河面约十多米,没有低矮的河沿让他潜入河水。
刘畅又累又饿,他略微歇了一会儿,将捆绑用的丝绢包扎住手肘的伤口,磨破的地方被雨水、泥水泡得发白,白惨惨的又不断渗出血水,十分吓人。
然后他在附近找到一段倾倒的树干,把左手搭在树干上拴牢,抱着树干从河岸滚下。
除了刚入水的时候,刘畅的双手由于牢牢拴在树干上,露出水面,基本没有浸入水中。
刘畅还是强撑着,水流渐渐离开了下雨的范围,可是拍打的河水总会溅到人身上,伤口难免会被打湿。
顺水漂了约一个多小时,天边透出一丝红光,天要亮了!
他挣扎着抬抬眼皮,发现断木漂进了一个山谷浅滩,远处隐隐看见有层层梯田,似乎还有轻烟缭缭。
终于到有人烟的地方了,刘畅一股顶在心头的气再也支持不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始终处于半睡半醒之间,这期间他不敢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就看到魏人的脸出现在面前。
饿了就喝口江水,至于口渴,他只限喝的水过多。
等到他觉得没有危险,向要上岸了,才发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水泡光了,脑袋也是晕晕乎乎,手脚无力,无法泅渡上岸。他心头的焦急也随着他的体力的消耗而渐渐远去,在他又一次晕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在乎生死,心中一片空明,所有的束缚好像都解脱了。
大汉的未来、伐吴的必要与否,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他双眼迷蒙,脸上露出一丝丝的微笑。
迷离中,他仿佛听到年轻女子的惊呼,以及下河扑打的水声。
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了,他很累了,累得不想再睁开眼睛,如果可以,就让这江水把他一直冲下去,冲下去,冲到他来的时代,冲到他温暖的家里。
那里,有他温柔的妻子,还有甜美可爱的女儿……
刘畅觉得浑身滚烫,好像整个人被扔在锅里煮,耳边不时有人在说着什么。
是阎王小鬼,还是魏国的人?
或者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梦,自己是在家里,睁开眼,还是会看到娇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
他费力的睁开眼睛,顶上是一片破陋的竹编篱笆,千疮百孔,从孔里透出一缕缕阳光,很暖和。
刘畅从眼角滑落一颗泪水,自己还是在三国,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刘畅支起身,浑身痛得要命,一身的骨架都想要散开了,又到了下来。
可能整个房间都是竹子编的,他一动,就发出“嘎嘎”的响声,从外面走了一个人进来,看他的相貌大概有六十来岁,头发胡须都很长很乱,肮脏打结。
“不要动,你伤口有些烂了,人也在发烧,我正在给你熬药,看看有没有用。”乡音很难听懂,带着一些川东口音。
“这是什么地方?”刘畅说话都很困难。
“不知道?”老汉摇摇头。
“呃?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哪座?”刘畅要想想这是在哪里。
昨天,也许是昨天吧,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昨天,自己在水流随山势分叉成两股河流的时候,选择了一股与原来方向不同走向的水道。
连续漂了多日,水流和其他河流逐渐汇成一条大河,然后又选了一条小支流,绕了几个圈,判断魏人再也找不到自己之后,他却没有力气再上岸,就这样顺水漂流,昏昏沉沉,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地飘到了什么地方。
老汉再次摇摇头,看刘畅疑惑的表情,犹豫了半天,道:“我们是从汉中逃兵灾过来的,一个村子的人都逃进了山。怕曹操抓到我们,在山里走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才在这里住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哪里。”
刘畅默然,原来是汉中逃进山里的隐户。
所谓隐户,就是为了逃避赋税差役,或者是为了逃避灾祸,离开所居住的村镇,逃到荒无人烟的山林,悄然居住生存,基本不与外界交流的逃民。
隐户,在历朝历代中都是一个突出的现象,朝廷官府也想了很多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真正能够解决。
隐户的产生,是因为对苛税重赋战乱的逃避,是老百姓无力反抗官家的一种逃避手段。
官府对百姓越好,老百姓的负担越少,则隐户现象就越少,反之,则极为严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国家政策的制定、经济的繁荣乃至军事力量的保持。
就董允对刘畅所说,汉桓帝永寿二年,共有人口五千六百万,而据刘畅记忆中,以前网上争论三国魏蜀吴三国国势的时候,曾说三国归晋后举国不过一千来万人。
又说到晋朝的时候,官府曾经在蜀地,找出三万余户隐户。
当年刘畅对这些东西不是太感兴趣,只是看到有这么个帖子,感叹了一下战争对国家民族经济的摧残,对数据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然而,这说明了隐户现象在战乱年代应该是很严重的。
而且,自从刘畅到了这个时代以来,他对帝国人口下降如此之大感到极为震惊,也有些许的怀疑。
诚然,在战争爆发、饥荒、瘟疫、灾患等发生的时候,许多的老弱病残会首先被牺牲掉,在逃荒的路上也会遇到很多的困境,但是整个人口一下子减少数千万,仍然是他无法想象的事。
今天,他就遇到了一个逃亡的村子,那么,他要利用这个机会,根据这个村子的情况,来判断历史是否真得如此残酷!
“药煎好了,那人醒了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在门口问道,听口音似乎就是他晕倒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对了,就是她把自己拖上岸的。
他想要支起身,向救命恩人表达谢意。在最困顿的时候,他曾宁愿就此死去,以回到过往的岁月,但是真的被人救起,他又欣喜自己仍旧还活着。
手肘出一阵疼痛。
“你不要动,手上才包好,就要结疤了,一动就把伤疤撤开了。你躺好,我来喂你。”女子的声音很柔。
房间很浅,在门口亮晃晃的阳光投射下,刘畅只能模糊地看见她的轮廓。
“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刘畅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也没什么救命之恩,大家都是苦命人,能帮就帮一把。”女子模糊的身影移到竹床边,轻轻扶起他的头,“来喝药,喝了要再吃碗粟米粥,睡一觉就好了。”
头枕着女子软软的手臂,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感受着恬淡的氛围,刘畅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他急忙眨了几下眼睛,把企图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不要难过,谁没有个三灾六难呢,看你白白胖胖也知道出身富贵人家,是逃难的途中遇到了强盗了吧。其他东西丢了就丢了吧,捡条命比什么都重要。来,喝了药,人总是要活下去的。”那女子以为他是感怀身世,轻言细语地安慰。
“唉,造孽哟。大妹,你今天就不要去做活了,在家里照看他吧。”那个老头摇着头叹气,吩咐女子照顾好病人,扛着农具出门去了。
“大叔这是……”刘畅的脑袋还有些晕糊,不是很清醒。
“去耙地,刚收了稻子,麦秆沃了田,要去刨一刨,松了土就要种下一季了。”
喝过了药,刘畅也有了几分力气,门外透进来的阳光,把农家女子的身影清晰地映射出来。
她的穿着和前世那些深山农户的服饰相近,不过更加朴素,更加破旧。衣服的颜色洗得接近白色,只在某些线头上还能够猜出来它本来的颜色可能是红色。仔细看,衣服上打了很多的补丁,只是因为补丁打得很巧妙,才掩盖了破损的痕迹。
大妹见他的目光注视在破旧的衣服上,有些不好意思,喏喏地说:“这里没地方买布,衣服破了只好自己补……”
刘畅心里一酸,隐户们的生活太艰苦了,勉强笑道:“你的手很巧,都看不出补过的痕迹。”
大妹心灵聪慧,早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低声道:“我们的生活很苦,可是我们很快乐。在这里我们不用怕当兵地打过来,也不用向官府缴那么重的税,老爹也不用被抓去做苦役,没有地主老财,苦也甘心。”
刘畅身体一软,偏过去的头倒回到竹塌上,他的心里忽然很难受。
隐户们的要求何其的低,他们却常常连最基本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中原战乱数十年,带给人民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
他附身到刘禅身体之后,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帮助刘备打赢这场战争,享受的也是锦衣玉食,站在金字塔的最顶端,看不见人民的疾苦。此刻亲眼所见,与前世一相对照,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强烈万分。
或许,我应该不择手段尽快帮助大汉帝国打赢统一之战,为老百姓,为苦难深重的汉民族永远不受人欺辱做点什么。他心中如是想。
我要把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不允许任何人改变我的决心,神挡杀神,佛当杀佛!
“我要回去!我必须马上回去!”他紧紧攥着大妹的手,紧盯着她的眼睛,“我的身份很尊贵,我的生死决定着整个国家的未来。我需要马上回到CD,请你,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