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也看出来了,摆在面前的这个自称十八岁的少年确实是个非常奇异的少年。然而究竟有多奇异,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看不透这孩子。老周从不相信他有朝一日会如此地看不懂一个人,尤其,对象居然是一个孩子。他相信六年的囚牢生活不可能把他固于时代之后,短短的六年掀不起多大的时代浪潮,这是肯定的。即便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孙子来到现代,也会很快赶上时代的步伐,何况他老周只不过被关了——并非被冰封了——六年而已,他既不会自比孙子也不会妄自菲薄。
老周缓缓地给那根咖啡色的烟袋装上烟丝,点燃吸食。烟袋和烟丝都是高档货,由叶维的女佣所买。
现在,一个孩子扬言要把他老周收入麾下。这孩子才十八岁这么一点儿年纪,才有六千万人民币那么一丁点儿规模的所谓事业。这孩子深知他那潜伏了六十年的翻云覆雨的能力,深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胸藏十万甲兵的阴谋家。然而这孩子既不像刘备那样感激涕零、要死要活、假模假式地求贤若渴,也不像朱元璋那样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地害怕驾驭不了手下人。看这孩子沉静、遥远、透着一抹淡淡的威严、有如能洞察一切的样子,仿佛驾驭他老周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件小事似的……
“我被关了六年,”老周说,“人也老了,赶不上时代了。”
叶维沉默不语。
一会儿后,老周又说:“我也没什么宏愿,只求安稳地度完余生。”
叶维沉默不语。
渐渐地,老周冒出了一股仿佛在这孩子面前说什么都是废话似的感觉,他很吃惊。他恨恨地抽了一口烟。
此刻,老周艰难于想出一条计谋来对付叶维,因为他对这少年是不甚明了的,看不透摸不清。孙子的谋攻术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这对老周很不公平。——叶维显然是“知己知彼”的,也就是说是“百战不殆”的;而老周“不知彼而知己”,理论上讲也能“一胜一负”,然而对方已首先百战百胜,也就不存在他胜利的余地了。
孙子又云:“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善战者能做的,也只是在对手露出破绽的时候,抓住对手的破绽克敌制胜而已;可是叶维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至少老周并没有看出来;——叶维既没有痛苦流涕地求他留下,也没有其它任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留下的举动;叶维只是言尽于此在这儿,想怎么办全由他老周。
孙子还补充云:“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这一条更让老周难受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从何入手以打击叶维、弄出叶维的破绽。
要命的是,他老周对加入这孩子的麾下很有些兴趣。一方面,他确实想尽快见到颠沛流离中的女儿,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阴谋家的同时还是一个疼惜女儿的父亲,他深爱女儿,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至亲;再说,一个父亲不能呵护好女儿简直是人生的一大耻辱与缺憾,老周始终觉得。另一方面,以往,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能一目扫千军的人物,无论是平步青云的官场显贵还是白手起家的亿万富豪,他只要扫过一眼便清楚对方有几斤几两;然而,如今,这少年的这份令他震惊的神秘性让他燃起了浇之不熄的、不搞清楚必将死不瞑目的悬念及求知欲。单单这两条,老周明白,再恋战下去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
良久。
春风时而猛烈,时而温婉地吹拂着。
庭院很宁静。
老周连品了两口女佣再次奉上的热茶。
“我答应。”老周掷地有声的道。他仍然目光前视。
“我很荣幸,”叶维诚恳地站起来面对老周说。
老周也站起来。于是,一老一少,重重地握了一次颇具实际意义的手。此刻,两者多余话不说,相互对望,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重新坐下,叶维坐到老周的对面。
“周老,”一会儿后叶维说,“你希望在哪儿定居?”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老周不答反问。
“叫我名字就行。”
“不行。”老周皱眉道。复又喃喃自语:“小叶,小爷,——我称呼你为小叶吧。”
“好。”
“我生长的地方,——江南水乡你去过吧,”老周道,“要说定居,我肯定不会选别的地方。”他继续说,“不过这事得先放放,我现在得跟着你,边恢复边熟悉我要做的事情。”
“你可以回江南定居,”叶维说,“我给你安排助手。”
老周摇头:“你是长期住BJ吗?”
“不定,也可能去SH。”
“你到哪儿就在哪儿帮我安排一个处住,当然,如果和你住在一起更好。——哦,你是一个人住吧?”
“好,”叶维说,“这件事先不讨论。我想说说杨旷。”
“杨旷?”
“对,我想请他当总经理,目前时机正合适。”
“这个人的确很有能力,——他最近在做什么?”杨旷算是老周的故人。
“目前在一个家族式的商业集团任副总经理,处于家族斗争的旋涡之中,很不得志,无法施展抱负。——呆会儿你可以看具体资料。”
“嗯。”
“我已经为你安排了助手,”叶维说,“我想请你在五天之内把他拿下,——你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