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疏离（二）
这一刻，刘航心头忽然响起张贤的警告。
“若东奴长驱直入直抵京师，即便不能攻下京城，也能在大明京畿腹地搅个天翻地覆，那时，百姓没有粮食吃没有衣服穿，这些平日里苦哈哈的百姓将因为没有活路成为流民，若有心人从中谋划，定会演变为暴动。”
言犹在耳，英国公描述的恐怖情景本以为凭借提早布局能够避免，但如今因为一个钱字计划面临破产，刘航的恼恨逾添三分，看向毕自严的眼神阴测测满布肃杀之气。这是他给毕自严的最后一个机会，自辩的机会，这个老头果真因为固执的吝啬不愿拨款，刘航不会介意换个人顶替他，财政部长的肥缺还愁无人顶帮不成。
当然，说要他老命那是吓唬老头，毕自严即使该杀该判，也是刑部大理寺的差使，刘航没有举手投足无辜杀人的习惯。
岂料毕自严短短沉默后，依然断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要赐死臣，那是臣的体面，不过，臣就是死也拿不出这笔银子！”
刘航大怒道：“你油盐不进！
那就休怪朕绝情了，韩首辅……”
韩广大骇，趋前叩首奏道：“皇上开恩！毕大人所言属实，皇上明察！皇上日理万机，九月初七的事想必已经忘怀。九月初六日，蓟辽督师袁崇焕上奏加铸十二门红夷大炮，那时户部存银已然所剩无几，此外赈灾所需银粮尚有缺口，因此户部无力回应辽东的请求，那十二门红夷大炮，还是皇上体恤辽东将士戍边疾苦，拨内帑铸成，皇上，毕大人所言非虚，不可不察也！”
“吾皇开恩！”
韩广的话引起大臣的共鸣，除刘航这个冒牌皇帝，朝廷谁人不知国库的虚实，在大臣们心中，皇帝明知户部无银，仍旧强迫毕自严拿出银子赈济京郊百姓，并打着苍生福祉的大义要毕自严老命，这是皇帝无辜贬斥大臣的开端，保不齐他日毕自严的遭遇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绝不能忍受，大臣们心有灵犀齐齐跪下，就连温体仁周延儒也在其列。
毕自严官声清誉，与东林或浙党诸党均无深重瓜葛，没必要除掉这样一个大臣，惹来非议，温体仁因此放了毕自严一马，并未落井下石。
山呼海啸声中，大臣呼啦跪倒一片，尽皆为毕自严求情，紫红绿各色补服的朝臣们齐齐伏地不起，刘航愤怒值高涨的心泼上了一瓢凉水。
韩广说旁的话或许阻止不了刘航换人的心思，不过一句内帑铸炮，令他动摇了对毕自严固执门户一毛不拔的定义，内帑，从这些天忙里偷闲看的资料中，刘航明白了这个词语的含义。那是皇家私库，相当于皇帝的私房钱，而今韩广居然告诉他，铸造大炮户部无银，崇祯自己掏腰包才得以完成。刘航顿时醒悟到事情没有想象那么简单，明朝的皇帝不是很豪阔，崇祯已经动用私房钱，很可能户部预算已经赤字，自己冤枉了毕自严。
一念及此，刘航苦笑道：“你们这是逼宫啊，既是如此，毕尚书……”
本想换个话题开个玩笑轻松气氛，顺势开解毕自严，不想众臣听闻刘航“逼宫”二字立时魂飞魄散。皇帝对众人的行径如此定义后果很严重，轻则罚俸，重则廷杖，求情求到屁股开花，大臣们脸都绿了。
兵科给事中忽然抬头奏道：“启禀皇上，臣等一心报效大明，今日之事不过为求澄清事实，还毕大人清者自清，何来逼宫之举？
若果真有逼宫之人，也不在朝堂，不在今日请命诸公之列，那人就是手握重兵坐视建奴南下，不发一兵一卒相扰，无只字片言奏报朝廷，待得建奴叩长城而入，继而无视朝廷命其阻击东奴进京勤王的旨意，至今稳坐辽东，无动于衷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九月初六日，袁督师上奏朝廷称辽东军饷告罄，建奴异动频繁，望朝廷加拨饷银六十万两，另铸造红夷大炮十二门解送辽东，皇上因户部无银故而不允，单铸炮十二门，此后袁督师怨愤颇大，行走朝廷公文多见不平愤懑之词。如今袁督师坐视京师危亡，臣窃以为袁督师这是逼朝廷表态，补足了其辽东军饷之请，然后挥师勤王！
皇上圣明，逼宫之人岂可不问？”
兵科给事中的话给平静的湖水投下了深水炸弹，安寂的朝廷顿时嗡嗡作响，尤其言官们交头接耳不止，痛骂袁崇焕误国的有之，叫嚣袁崇焕该杀的亦不乏其人。大明祖制言官言政无罪，言官有了这条护身符，加之兵科给事中的出头，一时间痛骂辽东者肆无忌惮，泪腺发达的言官直数说到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奉天殿成了菜市场。
这样的局面刘航始料不及，他没想到一句玩笑开脱的话，引来大臣如此激烈的反应。
“闭嘴！我不就开个玩笑嘛？我还没说造反呢！瞧你们的德行，朝廷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袁崇焕跋扈不假，可杀了他，你们这群老胳膊老腿儿去辽东杀敌不成？
荒唐！”
盛怒之后，刘航皇帝躯壳下包裹的军人平民嘴脸暴露无遗，朕也不称，再无半分涵养，直斥言官们的夸张做作危言耸听，顺口溜“造反”脱口而出。这句话威力更是生猛，吵作一团的众人立即噤若寒蝉，奉天殿恢复了平静。
满意得点点头，刘航心情平复了一些，擦擦额头冷汗，应付这群变脸比女人还快的大臣，打不能打，杀不能杀，他只觉比猎杀毒枭还累。长呼口气，刘航迅速作出决断，既然户部真是缺钱，这笔钱就从皇帝私房钱里抠吧，天大地大战事最大，一切等打过这战再谈。
“杨习墨，通告内帑总管，传朕的口谕，速速拨出九十万两白银交予温大学生！银子的事到此为止，再有借题发挥者，严惩不贷！”
至此，疏散的难题终于解决，刘航得以腾出手来准备更艰巨的备战。
遵化前往蓟州的官道上，一支怪异的骑兵不疾不徐，缓缓朝着蓟州开进，这支队伍大多身着皮甲，少数军官们穿着大明精致的铁甲，但发式却是天灵盖后脑勺削光，唯独天灵后脑交汇处留一撮头发，结成小指粗细的辫子，人不人鬼不鬼，见之欲呕，分明就是蛮族。他们的兵器以粗壮的狼牙棒，沉重的大刀为主，人人身背长弓腰跨箭壶，长枪较少。
走在队伍最前的三骑并作一排，三名骑士表情凝重得交谈着。
左首一名魁梧的大汉冲中间的骑士道：“大汗，袁南蛮真会上当吗？咱们这么大的阵仗，目标也太明显了，明国不缺人才，如何能看不透我们的真实目标是北京？”
中间的骑士微微一笑，并未作答，右首的敦实骑士摇头道：“济尔哈朗，打仗你是把好手，若论计谋，你比起大汗可就差得太远了。大汗断定袁南蛮会救援蓟州，他就一定会来，当今世上若论了解袁南蛮的人，大汗认第二，再无人敢称第一。”
中间的骑士似是追忆，似是感慨道：“大贝勒说得不错，袁南蛮一定会前来蓟州的，我大金几次进攻关宁无不受挫，遭受的损失是父汗起兵抗明以来所未有的。在袁南蛮眼中，我们已是不堪一击的饿贼，南下也不过为掳掠而已，呵呵，这就是明国的栋梁。”
三名骑士正是后金的首脑，中间的骑士是后金之主皇太极，左边的骑士是原四大贝勒的济尔哈朗，右边的骑士是四大贝勒的代善。
皇太极的话引起了济尔哈朗的疑虑。
“大汗的想法当然不错，袁南蛮的自负是其取死之道，但明国虽然党争厉害，高明之士却也不少，当真就没有一人能看出我们的图谋不成？明主若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勒令袁南蛮直接入京勤王，我们的计划不就实现不了么？”
皇太极淡淡道：“如何没有人能看出？明国人才之鼎盛是我大金万万不及的，不说别人，袁南蛮的老师孙承宗我们就瞒不过。
重点不是明国能否看破我们的图谋，而是袁南蛮肯否听从明国朝廷的旨意。
袁南蛮此人形似猿揉，而性情暴戾跋扈，观其斩杀毛文龙之举，自专妄为何其猖狂，从那时起，他就是按照自己意志行事的权臣了，这次明主即便强行命其入京勤王，他也会坚持自己的判断，固执己见扑救蓟州的。”
代善轻轻点了点头，济尔哈朗却是大笑道：“对啊，我们的范先生也是这样判断的呢，哈哈，听闻范先生祖上范文正公防御西夏之时，对夏人的判断也是毫无差池的，不知是也不是？”
三骑身后，后金的高级军官们闻言轰然大笑，一名面容清秀，却浑身散发一股彪悍气息的男子却是憋涨着脸，头颅深深垂下，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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