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见到那群壮丁起，温体仁立马一脸黑线，这群吃货，好好交待的差使办成这样，让我在皇帝面前何以自处。果不其然，下一刻刘航阴森的目光盯住了他。
“皇上，臣已详加吩咐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任何一户百姓搬迁，须得补足了银子方可拆房，若有克扣百姓搬迁银子的，严惩不贷！
因而此事臣亦不知，待臣前去问个明白。”
温体仁将那群兵丁的小军官喝斥近前，在小军官惊疑的眼神下，温体仁亮出了腰牌，小军官立即换上谄媚的表情，知无不尽得回答着温体仁的问话。
“……
这几个刁民是昌平县牛王庙的村民，这些个刁民，得了银子还不知道感谢皇恩浩荡，居然死活不肯搬迁，大人您瞧这事弄得。小的们作事也是顺着上头的意思，这些刁民若是不肯搬迁，小的们饭碗定然不保，也就只好使些腌臜手段了，大人莫怪。”
温体仁半只眼神儿留意着刘航的表情，皇帝脸上不见丝微波澜，看不出喜怒，温体仁立刻警觉起来，皇帝发作前都这幅模样。
袍袖一拂，温体仁痛斥道：“一派胡言！二十两白花花的雪花银摆在眼前，还有百姓不愿搬迁，你当天下人都如你一般蠢不成？
二十两雪花银现银，即使在京郊，亦足够置上四亩上等良田。本部院查访过搬迁地带，那些搬迁的百姓大多为佃农，一年到头缴了租子能吃饱饭就得烧高香了，如今有了二十两银子，温饱能不愁了，还会有人不愿迁？
定是尔等眼红这笔遣散银子，上下一体，中饱私囊，克扣百姓活命钱，这才起了纠葛。一怒之下尔等进而罗织罪名，将抗拒的百姓收罗入狱，是也不是？”
“二十两？”
兵卒们与百姓一起疑惑得看着温体仁，似乎难以置信。
小军官却是脸色惶恐，不敢多问，急急分辨道：“大人，五城兵马司听从顺天府的指示行事，顺天府要我们迁走百姓我们就迁，顺天府发下多少银子我们就派发给百姓多少银子，一厘一毫也不敢私吞啦，大人明察。”
刘航忽然冷哼一声插话道：“不敢私吞，那就上下一体，无分官兵将卒，一起贪墨？”
小军官也是老兵油子，看过了温体仁的牌子，眼见那个自己搭上性命也惹不起的人，在这名插话的男子眼前大气也不敢喘，哪里还敢嚼舌，立即跪倒在地道：“回这位大人的话，实不相瞒，小的们出了差使有赏那不假，可也是上峰赏下一顿酒食罢了，贪墨的话，小的们有那份儿心，也没那个手段呐。”
张贤冷冷道：“这样的杀才留他何用，一刀砍了干净！”
小军官眼见刘航身周十余名骑术精绝目光冰冷，看自己等人就像看死人的骑士透出嗜血的气息锁定了自己等人，豆大的汗粒霎时滚滚而下，浸透了膝下黄土。
无论这些人是否克扣了遣散银子，他们已经影响到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形象，温体仁一番衡量后，立即想出了法子补救。
“皇上，这群酷吏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罪不容诛，臣恳请将其明正典刑以正纲纪！”
张贤眯缝着眼玩味得扫着温体仁。
兵卒们却是大呼冤枉。
刘航摇摇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的命运就交给受他们欺弄的百姓决定吧。”
在温体仁三人疑惑的注视下，刘航叫过一名体格强健的壮丁，笑眯眯柔声道：“朝廷的遣散银子领了吧？”
壮丁在刘航的威亚下哆嗦着舌头道：“回大人，领……领了。”
刘航脸上依然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道：“一户多少银子？”
壮丁见这个大官儿似乎没有那么怕人，于是鼓起勇气道：“十五两。”
刘航笑容猛地一敛，大喝道：“得了多少银子？”
陡然提升的音阶令壮丁猝不及防，耳膜嗡嗡作响，壮丁不由下意识答道：“十五两。”
不动声色间，刘航玩了个漂亮的心理战。壮丁先前被兵卒蹂躏已是身心俱疲，对兵卒们是又恨又怕，想说真话也不敢说，后在侍卫们杀气腾腾的进逼下，心弦绷紧到极致，刘航此时语声温和的问话，令壮丁的心情得到一线放松，紧闭的心防打开了一丝缺口，刘航就在这时陡然提高声音，犹如重锤击在壮丁脆弱的心中，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心神失守下说出了银子真实的数据，没想到居然还是十五两，刘航相信这个答案不会错了。
壮丁的话一出口，所有人沉默了，壮丁两眼失去了焦距，痴傻般看着刘航的马头，嘴角抽抽着。温体仁闭上了眼，再不言语。张贤似若无意得瞥了眼温体仁，盯住小军官道：“菜市口好久没见血了。”
刘航握住马鞭的手一阵搅动手心生疼，止不住的杀意填涌了胸间。这帮蛀虫，百姓安家置户的救命钱也下得去手，这还在皇城根前天子眼皮之下，若是如此情形换作其他省份呢，晚明的官场竟然糜烂至此了，莫非自己穿越这段时间念了几句佛，有人竟然以为我吃素了。
刘航揉了揉太阳穴，对壮丁轻声道：“那你们为何不愿搬迁入城？朝廷已然发布建奴不日将进攻京师的消息，那时，建奴铁蹄所至寸草不生，你们这些住在京郊的百姓，男子将被他们抓去充当家奴做牛做马，妻女父母也会被他们蹂躏折磨生不如死，朝廷正是为此而不顾银根紧缺，拨银让你们搬迁，你们为何不愿入城？”
壮丁被这个忽冷忽热的大官儿转悠得脑子当机，一时竟然忘了回答刘航的问话。小军官见状，岂能错过这个天赐的拍马良机，立即一跃而起，狠狠一脚踹在壮丁肚子上，大喝道：“大胆刁民！问你话你就好生作答，再要装死，我抽不死你！”
刘航本已窝火的心情被小军官的举动撩拨得怒火万丈，勒紧缰绳兜住马首，“唰”的一鞭连皮带肉在小军官脸上抽出血肉模糊的一道鞭痕，这份狠辣令温体仁瞳孔一阵收缩，杨习墨也是下意识得捂住了脸，唯有张贤解气得哈哈大笑鼓掌助威。
小军官鬼哭狼嚎得翻滚到一旁去了，他的同伴们见状立即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人上前救护小军官。
刘航扔下马鞭道：“欺负人的时候就得做好被人欺负的准备。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为何不愿搬迁？”
小军官的遭遇令壮丁醒过了神，立即恭谨恐惧的答道：“回大老爷的话，朝廷给的银子是不少，小的钻出娘肚子几十年，头一遭见着这么些白花花的银子，要说还得感谢皇帝爷爷呢，他老人家心善着呐。
可差爷们就没那么心善了，他们要烧掉小的们房屋啊，小的们祖上传下的产业，值当点的就那么几间茅棚了，差爷们还非得烧了不可，小的们今后这日子可咋活呢？”
张贤按捺不住就要插话，被刘航一个眼神制止了，接着问道：“怎么，茅棚能值多少钱？”
壮丁期期艾艾道：“八……八两银子。”
这群人里，杨习墨经常出宫采办，熟知民间物价，闻言立即驳斥道：“胡说，就京郊那些破烂儿民房，一弄值个四两半银子顶破天了，你……”
刘航挥手打断了激动的小太监，不置可否道：“嗯，依你所言，朝廷补助的银子，除去重置房屋的费用还能剩下七两银子，根据我掌握的资料，这些钱置上两亩上等良田有些欠缺，不过置上两亩中等田土绰绰有余，余下的钱省着些花，花上几个月不成问题，你们为何还是不肯搬迁？”
壮丁陪着小心道：“大老爷有所不知，小的们不愿搬迁不为别的，只因差爷们不光要烧了我们的房屋，还要把每家的地窖水井通通填埋，往河渠里扔下数不清的病死牛羊猪狗，说是要弄出大疫，让建奴渴死、饿死、病死，有来无回。大老爷明鉴，这不是要了小的们命吗，建奴撤走以后水都喝不上，小的们没得吃没得喝还不睁着眼等着咽气吗？
可怜小的们上有老母下有家小，这可如何敢搬迁呢。
再说了，建奴别看眼下猖狂，可那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京师以前被鞑子围过，最后鞑子还不是被赶走了，这回建奴肯定还得被赶回关外，小的们就琢磨着那茅棚不能烧啊，建奴走了以后凑合着还能住呢，那样就能省下些银子了。”
刘航苦笑着摇摇头，语带责备道：“别说那些个虚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拿着朝廷的钱却不愿做朝廷吩咐的事吗，朝廷给你们的钱远远超过了你们所有财产的总和，你们没有吃一点亏，却不顾朝廷备战的大局，拘泥于自己的利益，钱要拿，事不做，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你们挨打也是自找的！
温大学士放了他们，让这些兵卒赔他们一些汤药费。立即下令还未搬进京城的百姓，限今日黄昏前必须进城，否则兵部接下来对战事的部署将无从进行。
英国公，附近哪个县离我们最近？”
张贤毫不犹豫道：“昌平！”
刘航狠狠一夹马腹冲向前去，张贤温体仁赶紧跟上。壮丁的事给刘航敲响了警钟，百姓们的觉悟不是想象中那么高，朝廷的备战或许会因为他们而遭受意想不到的麻烦，剩下的拆迁工作他要亲自视察，以便对百姓的思想，以及顺天府的克扣行为构成的危害作出评估，这群败类，不能轻饶他们。
至于那群兵卒，刘航放弃了严惩的念头，壮丁的话十足的令人哀其不争，无论富贵显宦抑或升斗小民都逃不脱一个“贪”字，刘航对壮丁们的同情大打折扣。
昌平是北京的卫星城，距离北京不是太远，但沿途所见却令温体仁眉头大邹。
皇帝焦土拒敌的政策在这一路得到了最直观的体现，一座座茅棚犹然冒着黑烟余烬未息，一路行来，往日鸡鸣犬吠农夫耕作在田，孩童嬉闹追逐的景象无复存在，河渠中漂浮着病死牛羊猪狗的尸首，因为浸泡腐烂露出了森森白骨，一派千里无鸡鸣的无人区惨像，以温体仁的老辣亦为之潸然动容，“焦土”二字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如狼似虎的酷吏们手下得到完美阐释。
大学士长叹一气道：“皇上，朝廷这么做是否太过残忍，百姓虽然领了银子，却也无家可归，臣怕他们受不住啊。”
温体仁虽是老奸巨猾，终究也是儒学饱满之士，在讲究宽容的儒家看来，为了一次战事准备，朝廷竟然强行迁徙百姓，将房屋付之一炬，华夏有史以来未曾有之，倒是那些匪贼喜好这口。
刘航恨声道：“残忍？东奴来了会做得比这残忍一千倍、一万倍，我们烧毁了房屋，不过并没让百姓吃一点儿亏，若是建奴到来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大学士，你不会不知吧？
一个民族若是与敌人决战到底同归于尽的勇气也没有，败落之日也就不远了，其结局必定是单方面覆灭，连同归于尽也做不到。
皇太极不远千里南狩，这个局博大了，朕愿奉陪到底，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是狼还是狗，不论那群禽兽作何打算，若不打断他一只爪子，至少三五年内不敢窥视中原，朕就枉为中原之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