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的看天了。不必为饿肚子烦恼,掌灯时分自然会有香喷喷的鱼汤出现在自己面前,更不必担心会被不知哪里飞来的冷箭所伤,没有魍魉鬼魅,在他身边的除了一张稚气未脱的童颜,就只有那张干净清丽的笑脸了,干净得好像这湛蓝的天,驱走了荆二心中所有的黑暗。
荆二站起身来,捡起用草绳穿成一团的猎物,朝山下走去,他的步子有些蹒跚,那是被跳河时伤到的右腿所累,将养了这些日,看起来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了,不过荆二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双手依然灵活,依然有力,即使面对再凶悍的敌人,他也不会惧怕。
草屋已经在望,荆二心里从来没有家的概念,只觉得那简陋的所在让他感到温暖不已,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哇,荆大哥,你又打到好多野味!”石子连蹦带跳的迎了上来,眼睛里充满了崇拜,荆二用手笨拙的摸了摸石子的脑袋,说道:“等你大些,就跟我一起去打猎。”
石子不满的躲开了他满是老茧的粗手,嘟哝道:“荆大哥,我已经不小了!”荆二嘿嘿笑着,也不作答。
阿桑走了出来,手在荆裙上擦了擦,笑道:“你回来啦,吃饭吧。”看到荆二手上的猎物,也欢喜道:“又有这么多啊,这下可好,正愁不知该如何应付官府的税赋呢。”
荆二看到阿桑,身子一僵,本就嘴笨的他更加呐呐不能言,看到阿桑欢喜他打的猎物,他心里一阵喜悦。
晚饭又是鱼和往日荆二打的山里野味,尽管只有盐味,荆二却吃得香甜无比,他从不挑食,食物无论多少,他既不会嫌多,也不嫌少,总是吃得干干净净,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阿桑看二人吃得香,心里也很满足,她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今天去打渔,听到有人说,这些天官府大肆抓捕羯族人,说是他们造反作乱,”说到这里,她不禁看了一眼荆二,荆二受伤被救的日子正好和传言的羯民作乱兵败的日子相差无几。幸好荆二外貌看去是汉人无疑,荆二被她的目光一扫,不禁心里一跳,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汉子,心里感觉自己隐瞒了身份,脸上顿时显露出了不自在。阿桑又说道:“这段时间官府到处搜查,荆大哥你好好的养伤,要是有人来问,你就说……就说是我表哥!”阿桑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荆二沉默了一阵,说道:“阿桑,有些事我一直没说。其实我参加了那次造反,而且还是为头之人,现在官府追查起来,那我也该走了。还有……多谢你们。”
阿桑一听,眼中不可觉察的黯淡了下来,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石子就不一样,小孩子的心里藏不住想法,立刻大声叫起来:“荆大哥,你不要走!你还答应要带我打猎的!”
荆二低头失落道:“对不起,石子,要是官府搜到我的话,你和你姐姐都会被连累,我必须要走。”
阿桑听出了荆二语气中的无奈,她不禁下定了决心,抬头说道:“荆大哥,你不用担心,这里外人不多,就算有事,你也可以到山里躲几天,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石子……和我都不想你走。”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荆二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这些天来的平静日子对他来说,仿佛做梦一样,他突然觉得以前的那些苦难都过去了一般。听到阿桑说出不想他走的话语,荆二用力的按捺自己的心绪,无比坚定的说道:“只要你们不怕,我就不走,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石子发出一阵欢呼,振臂喊道:“我也可以保护姐姐的!”
“我也可以保护姐姐的!”这句话落在荆二耳中,如巨石击水,掀起了高高的浪花,荆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白的小镇,黑白的生活,整个世界唯一的一点彩色就是那个瘦小的身影……
难得一见的暴雨出现在了这个春天,阿桑姐弟没有外出打渔,这些天来靠变卖荆二打来的猎物,阿桑估计已经可以应付官府的苛捐杂税了,她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愁眉不展。
屋子里有了男人,景象自然与以前大不一样,一排排劈得整齐的木柴靠在墙角,各种各样的野味挂满了灶台。屋里还有些湿冷,阿桑和石子围坐在燃起的火盆旁,听荆二讲他们杀官兵造反的事。
荆二实在没有什么讲故事的天份,一场场本来激烈无比的战斗在他嘴里吐出来就变成了没有抑扬顿挫的叙述,饶是如此,小石子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是用他清脆的童音高声大骂欺压百姓的官府,引得阿桑一阵好打。
好不容易讲完了一阵,倒把荆二累得够呛,好像这般讲述比他上阵厮杀还要辛苦百倍似的。他接过阿桑递过的陶碗灌了一口,就听到石子又是一声欢叫:“雨停了!”话音刚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阿桑摇头苦笑,伸手去拿身边的柴火,却不想碰到了另一只手,转头一看,原来荆二也伸出手想添柴火,他的手碰到阿桑,好像被触电一般的缩了一下,阿桑脸上微微一红,她咬了咬嘴唇,突然伸手抓住了荆二的手。
柔软的纤手在握,荆二的心和身子同时一颤,全身僵硬,一点也不敢动弹,一股一股的眩晕冲击着他的头脑,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阿桑最初的羞怯一过,见荆二一副呆相,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荆二的木讷在她眼里是老实的象征,不管这个男人在外面有多凶猛,在她眼里,都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呆子。她一个人支撑这个残缺的家已经太久了,荆二的出现让她突然有了依靠,是这个男人让这个屋子变得完整起来,不知不觉之间,阿桑的一颗心已经系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坐在那里,好久好久。
石子呼啸着又冲回了屋子,却突然发现空气中流动着不同寻常的气氛,姐姐和荆大哥都面红耳赤的拨弄着炭火,好像作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年幼的他不懂得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含义,只觉得在那一刻,姐姐好美……
―――――――――――――――――――――――――――――――――――――――
外头传来的风声越来越紧,前两天离此不远的一个村庄就去了好多官兵搜查,听说抓到了两个羯民,连很多与他们关系紧密的汉人都受了牵连,全部都被带走了,至今未归。
阿桑有些担心,荆二虽然是汉人,但他在战乱中露过脸,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这天收了渔,阿桑就对荆二说道:“荆大哥,你上山躲躲吧,等过了这几天我再叫石子来寻你。”
荆二略一思索,明白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微微一点头,便收拾好弓箭柴刀,对阿桑说道:“你自己小心。”
阿桑甜甜一笑,道:“我知道了。”
荆二闷了半天,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得不舍的迈开步子走了出去,看着他不时回头的身影,阿桑的嘴角弯成了新月。
打猎多日,荆二对这一片山林早就已经十分熟悉,他随意打了两只山鸡,见天色将晚,就寻了一处干燥的山洞安顿了下来。燃起了火堆,火光中跳动的却都是阿桑的倩影。
在山林里生活了十几年的荆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觉孤单,五天的时间让他觉得无比漫长难耐,今天是约好的石子来寻他的日子,一早荆二就站在山洞前翘首以望,不过等了一天都不见石子,荆二担心石子找不到他留下的记号,不禁焦躁起来,眼看太阳快要下山了,他再也按捺不住,略作收拾就往山下走去。
等看到那座熟悉的草屋时,天已经黑了,没有灯火,屋里一片漆黑,荆二心里不禁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急急跑了过去,刚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钻进了他的鼻翼。荆二心脏咚咚咚的跳了起来,他摸索着燃起了灯火,一转身,顿时如遭雷击。
阿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屋顶,只是那双美丽的眸子早已死去了生气,而不远处,石子的头歪在灶墙上,一缕长长的血迹沿着灶墙延伸着,在他身前汇成了一团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
荆二如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他扑到阿桑旁边,将她的尸身紧紧抱起,原本以为早已忘记如何哭泣的他此刻却控制不住奔流的泪水,他又一手揽过早已冰凉的石子,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唤醒沉睡的两人。
直到天明,荆二的眼眶早已干枯,他才想起要将他们掩埋,他找来草绳,将二人的身体绑在自己身上,失魂落魄的往山岗爬去。
怔怔的看着贪睡不醒的姐弟俩,良久,荆二才颤抖着用手将黄土洒了下去。泪水一滴滴的落下,也混在泥土里一起被埋葬了起来。
没有墓碑,荆二将名字刻在了自己心里,他从怀里摸出两件物什,一块是他从阿桑衣角撕下的衣料,另一块却是阿桑临时都牢牢抓在她手里的,荆二认得,那是大晋朝官兵甲胄上的护甲片。
荆二又回头看了一眼,将青坟的位置牢记在心,然后迎着初升的朝阳,踉跄而去。
----------------------------------------------------------------------
PS:明天一天繁忙,晚上又有饭局,停更一天,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