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来过是个信号，接下来查聪又在小跨院里迎来了二夫人。因有夫人和小兰的叮嘱，查聪一见二夫人的面，嘴儿就甜甜地喊道：“二娘好。”
夫人陪着二夫人一起来的，她说过要让二夫人见识什么叫“大喜”的。
二夫人也穿了一身大红的袍子，发髻没有夫人挽得那么高，别头的簪子却闪闪发光，是金是银查聪一下子没有看真切。
“聪儿？这是聪儿吗？”二夫人把眼抵近了查聪的面庞，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两个多月没见，这个就要归天的孩子不但长高了许多，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也显得过于精神了。
恩，没错，这眉眼，这鼻子嘴巴都证明面前的孩子就是查家的那个常年卧床的病秧子。
“大喜，是大喜。夫人你还真没夸海口。”二夫人倒是个直肠子，边说边搬着查聪的肩头左看右看，“这还像个孩子样，我就说查全德那老夫子虽不是个圣人但也不是个恶人，老天不该让他绝后的嘛。”二夫人还没稀罕够，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伸手抓住查聪的手，把他拉到近前，“听你娘说这段时间天天给你温习以前学过的诗词，不知你都记住了吗？二娘想教你学习丹青，你肯学吗？以前也想着教你，可你总是躺着不肯起来呀。”
查聪看向夫人，夫人微笑着点头。自己的孩子被二房这样稀罕，做娘的脸上也有光。此时是万万拂不得人家的一番好意的。
“二娘，我愿意。”查聪得到娘的肯定后，就嘴巴甜甜地答应了。
“嗯，这样我的生活里也有内容了。明天就开始吧，你姐姐想学我都不教她，丫头片子迟早是人家的，学了也白学，你看二娘我，学了那么多有甚么用？你是查家的公子，把你培养好了，二娘我也会跟着沾光的。”
二夫人的话语很感人，夫人在一旁抹开了眼角。
二夫人在这小跨院里一直磨蹭到中午才恋恋不舍地随夫人一起离去。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看到那个病秧子公子突然精神了，她从心里欢喜。她以前嘴上刻薄是因为查家不但没有给她落下一个孩子，大房仅有的一个公子又是个病秧子，她看不到查家的未来。她只感到查家的阴气太重，而缺少令人亢奋的阳气。所以她气恼，她憋闷。而今这神采奕奕的公子让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她好像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捕捉到了一丝希望的阳光，天快晴了！查家又有了希望。
接下来来看查聪的人，是查聪最渴望见到的，从此魂牵梦萦的人。
查聪正在午睡，一股百合花的清香把这个少年从梦中诱醒。满眼里都是翡翠，绿得那么纯粹，绿得那么令人心醉。蛾眉凤眼，纤巧挺拔的鼻子，樱嘴红唇儿，一张鹅蛋形的小脸把这些全优的五官尽收其中。一缕阳光正射到她的脸上，那小巧挺拔的鼻子似半透明般晶莹剔透，那分明是一方琥珀雕琢而成的珍品！
“公子，姐姐来看你了。”小兰在一旁提醒他。查家姑娘突然驾到，小兰没有阻止她。姐姐对弟弟不会有二心，再说，她觉得二娘都可以来看公子了，公子的康复就不是甚么秘密了。
不用小兰介绍，查聪也知道来人是谁。除了查家姑娘，谁还能有这般光彩？否则，除非是天上掉下来个神仙姐姐。
姐姐叫查慧。查聪记得清着呢！
“姐姐。”查聪叫了一声就从床上立起了身。
“你躺着吧。”查慧伸手阻拦他，“中午吃饭时，听娘和二娘说你康复了，就赶过来看你，没想竟扰了你休息。”她的声音像她身上衣服的颜色一样，清脆、纯洁，那么地悦耳。
“我睡醒了。”查聪执意要下地，小兰和查慧一起帮他套上靴子。
“姐姐，你教我诗词吧。”有了这么个神仙姐姐作陪，查聪哪肯放过亲近的机会。
“好弟弟，你不是耍笑姐姐吧？爹和娘一再地夸你诗词学了一大堆，且能倒背如流，文章写得也头头是道，你教姐姐才不离谱呢。”查慧轻轻地把查聪抓着她的手打掉了。
“爹和娘是可怜我这个病秧子才如此说的，我有姐姐的一半就好了。”
查慧不得不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大病初愈的弟弟了。这个弟弟几时学得这样会说话了？先前是见人就烦，连她这个姐姐也被他骂过。大家念他有病，谁也不与他计较。但今儿这样的弟弟，还真让查慧吃惊不少，嘴甜了，性格开朗了，而且对自己有了异乎寻常的亲近感。查慧感动之余，也心存疑问，莫不是这人病好了，心情和性格也随着改变了？
“看你病好了，姐姐高兴。莫说谁教谁了，姐姐就出几个对子，都是寻常百姓间流行的，逢年过节表喜庆的。我出上联，你接下联，我与弟弟一起乐和乐和吧。”查慧被弟弟的热情感染，索性在火盆边坐了下来。
“好啊，只是我答不上来时姐姐莫笑我。还有个要求，逢年过节的对子太俗，会不会的都能溜上来，常见到嘛。姐姐就捡那生疏点的出，这样对起来才有意思。”查聪在查慧的对面坐了下来。
“嗯，让我想想。”查慧两手托腮认真地思考起来。“有了，你听好：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
查聪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文字游戏，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怎样应对。春联他经常见，即使自己以前不认字，但总能听人读起过，耳熟能详地也记住了几个联子。查聪开动脑筋，他要仿效出一个下联。巧合的是他坐着的位置刚好看到了窗外的一枝梅花，正在风中招展。而姐姐身上的香味儿也不断地刺激他的鼻子。
“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查聪溜上来了。
“嗯，不错。你再听一个。和尚过河，手掣荷花何处插？”
和尚我对甚么？侍郎。他过河？那我游市。侍郎游市有了。他手拿荷花没处放，那我就，“嗯，有了：侍郎游市，眼前杏树是谁栽？”
“可以，再听：先生磨墨，墨溅先生两脉墨。”查慧看到了桌上的砚台
“小童放火，火伤小童二目目。嘻嘻。”查聪两手放在眼前抓挠。
“这个勉强，再来：霜降降霜，谁怜孀妇双脚冷。”查慧的身子已经靠近火盆，她的双脚不该冷啊？
“谷雨雨谷，我惜姐姐孤身寒。”这个对子是查聪答得最快的一个。
“臭弟弟，哪有这样咒姐姐的？”查慧的凤眼瞅了查聪一眼。
“姐姐你莫怪，这只是答对子。好像你也不是孀妇，你的脚正烤着火盆也不冷嘛。”
查慧的眉眼又添上了喜色。这个弟弟的脑筋转得还真快，小嘴巴也怪会说。
“我再出一个，这个你若能答上来，姐姐就告输了。你听着：树上桐子，树下童子，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查慧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查聪。这个弟弟今儿给了她太多的惊奇，这还是我那个病秧子弟弟吗？除了眉眼没有甚么变化外，性格和神气头完全改变了呀。
“这个，这个，姐姐，好难啊！”查聪用手抓头，“不如这样吧，你容我想一个晚上，明儿你再来时，我把下联回答你。可以吗？姐姐。”
“你是回答不上来，还是希望姐姐明儿再来陪你？”查慧也很好奇，她要知道这个怪弟弟的真实想法。何以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她这个姐姐这样“友善”了？不是以前那样对自己横竖看着不顺眼，总要找事让娘骂她的坏小子了。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是真的，让姐姐来陪我也是真的，我自己天天在这个小跨院里怪闷得慌。求姐姐每天过来与我说话，我会讨姐姐喜欢的。”查聪的前世定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看那小嘴极像抹了蜜一样甜。
查慧感动了，清澈的眼底涨起了潮水。好乖巧的弟弟，好可怜的小人儿。
“好弟弟，姐姐有时间就过来陪你，姐姐不会让你再孤独了。”
查聪心里有蜜水儿淌过，神仙姐姐可以天天来陪他了。
但，查聪的好梦第二天就被二娘给打破了。她一早就派人过来请查聪过去上课。
小兰把来人挡在门外，说禀明了夫人再回话。
夫人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过来一次，小兰把二夫人请公子过去学画的事儿学给她听。夫人还以为二夫人昨日只是个客气话，没想她竟是如此认真，如此急切。
“你去给二夫人回话，公子大病初愈，我要先给他做几身袍子，休养个三两日再过去。”夫人吩咐小兰。
小兰答应着跑出了小跨院。
你道夫人为何要拖个三两日？查聪对府内的情况一无所知，这样莽撞地出去会不会惹大麻烦很难说。夫人要在这几日里做一些安排。
从今儿起，查聪在他的小院里连续地见到府上的人。夫人不断地吩咐人来查聪这儿送这拿那。让谁来，夫人提前和查聪说，人进到院子里后，屋里的小兰边迎出去边对站在窗前的查聪介绍：这是胖子家丁，或，二夫人的丫鬟小红来了。
查府的人员并不多，两个上午的时间基本上认全了。这中间还没误了与神仙姐姐相聚。查聪是个心计颇多的孩子，当夫人向他说出计划后，他首先想到别碍了姐姐“来访”。他直接对娘说了。夫人对于这姐弟俩能“重修旧好”格外高兴，就在早饭后对查慧说道：“你是答应要天天过去陪你弟弟吗？”
“是啊，他与娘讲了？”
“嗯，看他那样子很盼着你去陪他，不过他以后每天上午要跟二娘学丹青，你就下午过去站站吧，可别让你弟弟盼空啊。”
“好吧，娘，我记住了。聪儿弟弟可比以前乖巧多了。”
“嗯，病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嘛。”夫人说这话时内心掠过一股酸楚的滋味。
查聪把神仙姐姐留给他的对子想出来了，为了这个对子，查聪的小脑袋几乎想破了。灵感是他对着窗外进进出出的人忽然迸发出来的。
当神仙姐姐查慧带着一身的明媚，从冬日的阳光里走进屋时，查聪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道：“姐姐，你终于来了，我都快急死了！那个对子的下联我想出来了，你再不来，我怕我不小心跌一跤，把辛苦得来的好对子给摔跑了。”
“咯咯咯。”神仙姐姐笑了，“有那么严重吗？”她让查聪扯着手，一齐在火盆的两边坐下。
“姐姐，你手凉，在火盆上烤烤吧。”查聪扯着查慧的手向火盆中央靠近。
查慧骇然了！这个弟弟几时变得会关心人了？真让人难以置信。
“姐姐，你的手真好看，爹教我的诗词里有赞美它的词，手如玉，指如葱。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小查聪这些东西记得真清楚。他拿着查慧的手再也不想放松。
查慧的心里现在七上八下地不知道是个甚么滋味，被弟弟赞美她高兴，但这赞美似乎不该由亲弟弟发出。这弟弟病好了，人也变了。不知是否应该高兴。
“你就跟爹学了这些？”查慧把她的手从查聪的手中抽了出来。
“不是呀，你也知道，我不是会写感想，会对对子了吗？”查聪的手中空了，心中像失落了一件异常珍贵的宝贝。
“好了，你不要与姐姐耍嘴儿了，快把你憋得对子讲出来吧，看是个什么成色。”
“嗯，姐姐听好了，你出的上联是：树上桐子，树下童子，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我对的下联是：屋前园外，屋内员外，员外扫园外，园外净员外静。”
查聪说完了，既骄傲又紧张地盯着查慧看。
查慧看着面前的弟弟好半天没有言语，她在心里又把查聪的对子默念了一遍，确信找不出任何漏洞。这个对子不是有多难，难的是从生下来就病歪歪的弟弟根本没认真读几天书，他能毫无差错，句子工整地对出这个对子，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你给姐姐把这个对子写下来吧，姐姐留个纪念。”查慧忽然说。
神仙姐姐要留个纪念？查聪心花怒放，“小兰，研磨。”他起身来到书案前。
跟大人学了几个月的书法，让查聪心里有了根底。狼毫在手，宽大的袖筒被高高挽起。查聪咽下一口唾液，运足了心力。
他挥毫潇洒了。查大人教了他两种字体：行楷和隶书。查聪决定用两种字体各写一张。
他写好一张被小兰取走，他接着写第二张。挥毫完毕，他在砚台里用手蘸了一点墨汁摁到查聪的名下。“嘻嘻，姐姐，爹说，书法写好后要落款要签章的，我现在没有印章，就用手印代替吧。”
“嗯，快去洗手吧，别弄脏了袍子。”查慧边说边走近一步，低头细看查聪留下的“墨宝”。
爹爹的书法查慧很熟悉，像他的为人一样，规整、雅致。弟弟的书法虽然师承于爹爹，但风格却迥然不同，秀气中藏着锋芒，雅致中透着峥嵘。大有狂放起来的趋势。从中也可看出两人性格的巨大差异。
弟弟的性情随娘了？查慧在心里自问。也许吧，娘比爹爹刚强多了。
“姐姐，你看弟弟的字还合你心意吗？”洗完手回来的查聪问查慧。
“嗯，姐姐收了，找机会把它裱起来，姐姐以后不管走到哪，看到它都会想起弟弟的。”
“走？走到哪？”查聪重复着查慧的话，“姐姐，你要到哪去啊？”查聪心里咯噔一下，像似心脏被东西击着了。
“啊？”查慧被查聪的问话弄愣了，“噢，我就是随口一说，姐姐会走哪去呢？”她嘴上如此说，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回答查聪：傻弟弟，姐姐肯定是要走的。生为女儿身，注定要离开生她养她的家的。
“那你裱完后要让我看看，那效果肯定比现在好吧？”少年好糊弄，查聪没有听出查慧的弦外音。他还处在懵懂期，不过离明白也就一步之遥了。
“裱完后我送你一张吧，我们一人一张，这岂不是更好？”查慧说。
“嗯，姐姐真好！”
“聪儿弟弟呀，你不要这样与姐姐说话，好吗？姐姐承受不起的。只要你以后不再骂姐姐了，姐姐就知足了。”
“骂姐姐？我有过吗？”这么好的，神仙一样的姐姐我舍得骂吗？查聪不自觉地反问了一句。
这个弟弟真是奇怪了，病好了，以前的事也都忘记了。不知这是不是好事。
“公子，你昨天晚上还跟我说以前不该骂姐姐的，这会儿就不要不诚实了，惠姐姐又不是外人，姐姐不会怪弟弟的，你以前不是有病嘛！”一旁的小兰忙接过了话头。
“嘻嘻。”查聪用手挠头，一脸的嬉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