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尺素摆放在袁文面前，清秀的字迹便如她的主人，淡雅若枝头的粉色梅花。
“前听书后，感怀良久。知有大事，不敢相扰。徙倚之思，日切而已。今又闻佳作，览之神往……”
寥寥数语，不过是些中规中矩的话，夏淑吉在信中叙述了听过“新西厢”后的感触，以及对那些新故事的读后感，无论是多么的精彩，总觉得不如“新西厢”来得动人。
便好像常见的读者来信，并没有多余的内容，但那点点“徙倚之思”，还是一览无遗。
袁文将这封言简意赅的短信读过两遍，确认对古文的理解没有谬误，出于礼貌，抽空写了一封回函。
本想用同样的语体，终究感觉少了些许味道，最后还是用自己擅长的白话文，一撮而就，辞藻相当华丽。
夏淑吉每日都要从派往宋府做工的仆人处，收到几页当天印好的书稿，每到天色将暮时，少女便有些心慌，总想着今日的故事，不知何等精彩，是好笑的、感人的、讽刺的，还是充满着幻想奇趣的。
这一天黄昏时分，夏淑吉显得更加坐立不安，早早派了贴身的丫鬟去外面等候，怀中抱着一岁多的夏完淳坐在园中，不时向院门的方向看去，间或又痴痴盯着青色的围墙发呆。
虎头虎脑的夏完淳不安分地从夏淑吉怀中探出半个身子，伸出手臂要捉前面的梅枝，差一点点便要够着，猛地一撅，冷不防摔到地上，哇地一声，张口小嘴便哭。
被惊醒的夏淑吉手忙脚乱将弟弟抱了起来，拍去他身上的尘土，柔声哄着小完淳：“端哥儿乖，不哭啊……姐姐给你讲葫芦娃的故事好不好啊……”
小完淳马上止住哭泣，无声地张着小嘴，忽而抽泣一下，含着泪花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夏淑吉。
夏淑吉有些头疼，也不知道今天的书稿会不会有葫芦娃，看前些日子的情况，这种可能性不大，可为了哄好自己的宝贝弟弟，不得不先说了大话：“端哥真乖，等夏顺回来，姐姐就给你讲葫芦娃咯，”
小完淳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小嘴一撇，又哇哇哇大哭起来。
“端哥儿乖啊，姐姐现在就讲，现在就讲咯，”夏淑吉见状连忙道，怀里的完淳果然不哭了，无奈的她只好将已经讲过很多次的葫芦娃又讲了一遍，好在小完淳听得津津有味，居然不再闹了。
好不容易给夏完淳讲完了故事，丫鬟晓云风也似的跑了过来，隔着老远便嚷嚷道：“小姐，夏顺回来了，夏顺回来了。”
夏淑吉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心尖狂跳，像似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夏顺就出现在她面前，这次带回的除了几页书稿，还有一封折叠起来的信笺。
少女慌张地接过信笺和几页书稿，马上塞进衣袖，转身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被丢在石凳上的夏完淳愣了一会，不知姐姐为什么不要自己了，小嘴一张，哇哇大哭。晓云连忙将他抱了起来，去找太夫人，只留下夏顺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心中却有些疑惑，小姐究竟怎么了，居然将小公子给丢下了？
夏淑吉早忘了刚才还抱着的夏完淳，躲进自己的闺房，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深吸几口气，才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将那封信取了出来，轻柔的动作，好似手上捧着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什么宝贝。
怀着莫名的情绪打开信笺，夏淑吉星眸顿时一亮，方方正正的字体好似刻印一般；文字和说话时一样，非常直白，只是辞藻华丽，读着别有味道；更奇特的是句读处都标着一些奇怪的符号，这般读来，倒也方便。
他总能让人出乎意料，夏淑吉心中甜丝丝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俏脸泛着红晕，娇靥如花，很快取出笔墨纸砚，提笔写了起来，竟忘了要看今日的故事。
和夏淑吉一样，其他府邸派出帮忙的仆人，每天也都会带着几页书页回去，袁文精挑细选的经典故事自然让众女纷纷“拍案惊奇”，可只有几页内容，难以尽兴。
当她们知道袁文已经写出很多，却因为印刷慢导致自己看不到更多书稿时，便不问青红皂白训斥自家的仆人，要他们努力干活，不要偷懒，争取每天多印一些，甚至恨不得多派几人，连夜印刷。
有了这样的动力，不用宋瑞花费心思，来自各处府上的仆人都很卖力，每日印书坊都能全力开动，但因为字模数量和质地的限制，也只能印两三千页纸。
每页五百余份，一天也不过印出五六页新的故事，很快便能看完，小姐们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也不舍得放下，想到次日便要归还，只能连夜抄写。
众女皆是一样心思，拿着各自抄写的书稿，急欲和人分享，有找贴身丫鬟卖弄的，有找闺中蜜友私语的，也有和兄弟姐妹讲述的。
闻者也和她们一样，为了这些精彩的故事，拍案而起者有之、骤然喷饭者有之、俯仰大笑者有之，皆是赞不绝口。
尤其看到那几则特别好的故事，却没有结局，顿时抓耳挠腮，急不可耐，不停询问这样的故事来自何处，后面的故事到底怎样？
得知这些故事来自“新西厢”的作者，不免又是一阵感慨：真是奇才。
可惜得不到最后的结局，又很遗憾。
这些人很快又将故事带到府外，将抄本带给更多人看，将故事说给更多人听。
明末无论贫富贵贱，都喜欢看话本、听评书，一些风格独特而又十分精彩的故事，很容易成为茶楼、酒肆，乃至市井之中的热点话题。
袁文撰稿的这些小说，语言直白易懂，内容新颖别致，情节曲折动人，一经流出，很快被有心人看到，加上某些人的推动，又借助“新西厢”的光环，三两天间，便以极快的速度扩散，看过的人皆以奇文称之，极力渲染，从而越传越广。
随着每天都有的新故事出现，这股热潮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特别是那些明显残缺的篇章，对于结局的讨论存在很多争论。
有人说会是这样，有人说那样好，相互争论不下，声音越说越大，有时会闹得茶楼、酒肆的人都听到，无形中又帮袁文的期刊宣传了一次。
争论不下时，对内容的关注很快集中到这些故事的出处上，有人在每页纸的页边发现几个小字：起点小说月刊，壬申年癸丑月、总第一期、九龠楼编辑部编撰。
这几个字的研究很快掀起新的高潮，很快有人知道真相，目标直指九龠楼，而更多的人对这本宣称连续发行的所谓“期刊”充满好奇，翘首以盼。
宋府的后花园从此不再冷清，有熟悉的人急切地登门拜访，袁文只好让宋辕生接待，告知那些故事的结局暂时还没有写，约定书成之日，定然先行送一本到各家府上，众人才不得不遗憾告辞。
倒是宋氏长房的四公子宋存业不屈不挠，不看到后面的故事便不罢休，他和宋辕文、辕生同岁，往日也和宋辕生关系密切，很快被他探到这些故事袁文早已写好。
袁文无奈，在宋存业不断保证后，便让他也参与进来，负责书稿的誊抄，帮助宋瑞检字排版，便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完整的故事。
“五公子，现在一天能印三千页左右，再过十日，这一期便能全部印出，”从袁文这里接过书稿的同时，宋瑞说着印刷的情况：“只是现在小说书稿在外面传得很多，怕是会影响到卖书。”
宋瑞对袁文将书稿流出府中，有些担心，生怕大家都知道书中的故事，真正买书的人便少了。
袁文从书案上直起身子，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对宋瑞笑了笑：“瑞叔，不说江南，单只松江府一地，有多少人喜欢看小说？”
“这个……具体多少老仆不知，上万人总是有的，”宋瑞想了想道。
“上万人？既是如此，我们的发刊号只印五百册，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袁文索性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一边走动，一边活动身体，坐着的时间长了，感觉有些难受，至于宋瑞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到了。
五百册这个数字，是综合市场和宋府现在存有的墨水、纸张，才定下的数字，按照宋辕生的计算，只要顺利卖出，便能赚上很大一笔。
在袁文想来，新刊上市，本就应搞些活动，炒作一番，只是目下条件限制，囊中羞涩，有这不花钱的宣传，正求之不得。
在他的印象中，有些新办的报刊就是用免费试阅打开市场的，而在网站上，一部小说首先发布免费章节，让读者读者试阅，也已成为惯例。
袁文活动片刻，又走回到书案旁，捞起茶盏端在手中：“瑞叔，我不是让你将很多故事的尾页和关键部分抽掉么？现在外面流传的并不是完整版本，想要看结局、看完整的，还得买我们的书，说不定大家都在等着呢！”
“口口相传倒是没有问题，”宋瑞苦笑着看了袁文一眼，又道：“只是五少爷的故事太过精彩，现在外面已经有多种不同的手抄本在流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书还没出来，大家就都知道了内容，买的人恐怕就会少了。”
故事好反而有错？袁文端着茶盏的手轻轻一抖，溢出些许茶水，连忙放到桌上，猛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原本以为，手抄的东西很难广泛传开，却忘了这是明代，很多作品都是以抄本流传的，《水浒传》、《三国演义》早期都曾以抄本形式流传多年，人们遇到好书抄下来传阅再平常不过，这大概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盗版。
盗版对于出版业的打击，袁文是非常清楚的，便以和期刊同名的“起点小说网”来说，代表看书人数的收藏量，和代表正版阅读的订阅量，两者比例一般在十比一左右，有些特殊类型的，甚至达到一百比一。
也就是说，十个看书的人当中，可能只有一个人花钱看正版。倒不是大家不愿意、或花不起钱，看一章正版的价格，也不过区区几分钱，只是因为盗版横行，多数人抱着方便、不看白不看等种种理由，去看盗版，也只有极少一部分读者，会真正支持作者，花钱阅读。
却不知这样一来，伤害最大的便是辛辛苦苦码字的作者，还有这个行业。网络原创本就是很大众化的一件事，大部分人都去看盗版，知名写手还好说，新人的成绩却惨不忍睹，久而久之，这本应活跃无比的网络原创，也会变成一滩死水。
便好像这个时代的话本创作，因为没有版权保护，甚至没有稿费的说法，话本内容大多还是民间传说，只有极少数像冯梦龙、凌蒙初这样家境殷实的文人，才会有闲致力于话本创作，远不及后世繁荣。
民间也有些书生为了生计，写些话本，但只能依附于书商，拿到很可怜的一点点“写手”钱，却是富了书商，穷了写书人。
“有免费的内容可以看，还有谁会花钱呢？”宋瑞手上拿着书稿，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再说我们活字印刷的质量又很差，甚至比不得抄本悦目。”
“我最担心的，还是怕别的书铺搜集我们的书稿，结集印出，甚至找人续上残缺的部分，便是不如五公子写得精彩……”
袁文心中一寒，陡然想到这种情况若是出现，凭借那些书坊的能量，便是不如原版精彩，也必定大卖，这比盗版的杀伤力更大，自己的书若是出得晚了，反而成了盗版，再难有人问津。
说到底，袁文这个正版，无论印刷质量还是渠道，都无法和可能“盗版”的书商相比，若是内容流传出去，便再无任何优势。
袁文心头顿时笼罩着一团阴云，他知道，如果没有版权保护，没有对创作人的回报体系，原创文艺很难发展壮大，具体到眼前，他的这本书，很可能遭到毁灭性打击。
“小五，万象书坊的施掌柜在外面，说是想要出咱们的书呢，要不要帮你打发掉？”宋存业从门外进来，笑嘻嘻说道。
这就来了？袁文微微一愣，转头和宋瑞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惊慌，心情顿时沉到了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