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鸿章,只是敷衍一下便就是了,加上他进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办理淮军自咸丰十年以来的军务开支报销事务。再有一个就是去年年底剿灭东捻收得全功,也要学湘军的样子,来谈一谈淮军裁撤的事情。
出于公私方便,在京中名声越来越响的晟亲王,李鸿章自然不会放过不拜,况且,还颇有些事情,需要晟亲王帮忙。
只是载深摸不清他的来路,京里几位小爷凑出自己的银子给左宗棠助饷的事情,被宫里当做是宗室子弟尚武的美谈,弄得天下皆知,李鸿章断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这番拜上门来,载深初开始还真以为他是要拿这个话题入手的。
却没想到的是,李鸿章一开篇就苏州杀降与垦边局的冲突事宜郑重的致歉,顺便就有一笔孝敬银子奉上,八千两不高不低的数目,大约相当于京里六部三十六堂的价码。载深笑了笑叫人收了,这种心安理得的钱,不收人家也不敢跟你说话,反而会成了仇。虽说拉拢李鸿章不如拉拢左宗棠那么重要,但也犯不着得罪手握淮军的这位大爷是不是?
而且刚刚花出去大十几万两在左宗棠面前充好人,这八千两收了也能在奕誴那交点进项去。所以,笑眯眯的将信封转递给了身后的听差收了。
接下来便是要说到正题了,令人意外的,李鸿章不谈军务,不谈政务,却是谈起了理学。
“当年鸿章追随曾师幕中,常听曾师说起,在京里,他最佩服的就是倭艮峰,如今鸿章进京,见不着艮峰先生,却见着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王爷,将来对曾师,也算是有一番交待了。鸿章常听京里来人讲,王爷于理学上,很是得艮峰先生的真传。今日一见,王爷风采非凡,不由得鸿章不心折。”
继续,继续。高帽子再来几个,我受得起。载深一面含笑谦虚着招呼李鸿章用茶,一面佩服李鸿章这笼络人的手段。这要是个平日里以师傅夸两句就沾沾自喜的满洲贵胄,听了你这番话非得乐上了云巅不可,接下来还不任你忽悠?
“荃翁谬赞了,我只不过跟倭师傅念过几年书罢了,那里谈得上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载深轻轻卸掉他的糖衣片,一副亲近的样子:“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罢了,荃翁这么客气,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旁敲侧击的,互相套话的,李鸿章终于说明了来意,他这里要办报销的事情,麻烦很大,前前后后这么多年下来,淮军过手的账目在四五千万两上下,户部司官跟他开出了价码,总价四十万两,把所有的事情给李制军办的妥妥帖帖。李鸿章当然不在乎这点小钱,但总归是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不好,再一个,一个成例一开,往后动不动就开口的,哪个吃得消?
这其实就是八九个点的好处费,即便是放到后世,也并不破坏行情的。
不过这数目又是个四十万两,载深心里苦笑,人家左宗棠得了四十万两拿你当父母敬,这边李鸿章随随便便打发户部司官,便要掏出四十万两。
但情况毕竟不同,所谓报销的意思,就是在办理军务过程中,往来账目,厘金垫支,邻省地方助饷等等这一笔笔的收入帐,要一笔一笔的对的上,年月签名俱都要全,报给户部,户部该给你报销军费多少钱,核算完毕之后给出一个数字给你。
再一个,就是支出帐了,买火器多少钱,雇洋人教习多少钱,兵勇饷银开支多少钱,吃喝拉撒各方面的支出,一样是一笔笔的你给我报上来,再算出一个数字,连同先头的收入数字比一下,而后户部是该收你多少钱还是该拨给你多少钱,请旨之后这笔报销就办完了。
但兴军打仗这么多年,哪个统兵的大帅手里不是无数本糊涂账?这时候户部要这么一笔账出来,你上哪里弄得严丝合缝的两本帐给他?但你不弄不行,不弄的话,你头上永远跑不掉一个贪污军饷的嫌疑,再说了,这也是乾隆年定下来的规矩,户部那边也有一本乾隆年的则例,一笔一笔的,什么军费该报销,什么军费不该给报销。躲是躲不过去的,如今做官的,谁乐意在钱银上给人抓住尾巴?
所以,只有跟户部司官谈交易,开出价码来大家谈,多少钱合适了,户部给你搞定一切,最后替你弄账本上去糊弄一下,你这事儿就算完了。要是价码谈不成,你要走正常路子,那行,你走,户部刁难你的法子多的是,今天这帐上头签名糊涂看不清,明天李大帅姨太太买草纸的钱不在报销则例上头没法报。
平日里起居八座在地方上威震一方的角儿,谁丢得起这个人?
载深听他七绕八弯的始终不说重点,用话点了他一下:“荃翁,这事儿听起来是叫人头疼,照你说的来看,确实也是有道理。戎马倥偬的当口,谁有功夫去捋那三五十文的出项,十一二吊的进项?只是,倭师傅如今呢正病着呢,我这里也不好说话。”
李鸿章听了他这话,露出佩服的神情,赞了一句道:“跟王爷说话,当真是痛快,艮峰先生去岁请旨湘军免于报销,曾师多有感佩。鸿章就想请问王爷一声,这成例,鸿章用得用不得?”
“这是个得罪人的事。”载深苦笑着摇头,道了一声:“倭师傅上年一病不起,如今是宝中堂管部,想来宝中堂有话说的?”
这当然不好办,江宁克服,长毛敉平,湘军那么多年征战下来,多少钱银要报销,户部这边多少司官书办摩拳擦掌的要狠狠宰曾国藩一刀,结果以大学士管部务身份的倭仁,在研究了报销利弊之后,也许也有一点给同为理学宗师的曾国藩面子的心思,请旨湘军历年经费毋庸报销,结果一奏即准,户部里头那些世袭的司官书办们几乎要把倭老头恨死。
这时候人家已经准备好了发四十万两的财,再冒出去得罪人,虽说以本王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总得看你有什么诚意吧?
宝鋆身为大学士,军机大臣,管着户部差事,又是恭亲王第一交好,李鸿章断不可能先来拜会自己这个小王爷,而不去拜会恭亲王,宝鋆的道理。所以他有此一问,李鸿章也是暗自点头:“王爷说的是,确是得罪人的差事。鸿章昨晚初拜宝中堂,尚未说起过公务上的事。”
这么说的话,倒是很看得起区区在下我了?载深露出微笑来,冲李鸿章点点头:“我只是个闲散宗室罢了,空头王爷,年岁又小,荃翁倒真是抬举我。”
李鸿章方待说话,这边载深已经起身了:“我想想吧。”
说完端起茶碗了自饮了一口。边上听差很配合的拖长了嗓音:“送客——”
“王爷留步,鸿章告退。”李鸿章一副志在必得的笑容,从容起身,拱手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