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笑的什么啊?载深坐在椅子上,惇王府里没有能商量事情的人,自己想了一阵没头绪,传了车就去了一趟恭王府。这一趟宝鋆却是不在,看起来一脸阴郁的文祥倒是在,看见载深来了,淡淡的行了礼,便分左右在恭王身边坐下。
桌上摊了一堆文书,载深稍稍瞄了一眼,大抵是去年长毛评定以后,就军费报销各方面所上的条陈,最上面的,自然就是倭仁倭师傅的免于报销的底稿。
所以载深就知道了,问了一句:“六叔,李少荃是什么个意思?怎么找到我哪儿去了?”
奕苦笑着摇头,看了文祥一眼,转头道:“他拿你当个小孩儿呢。欺你满洲贵胄年少,好出风头,指望着你去跟倭艮峰提一提,他那边再找人上一两个折子,奏请照湘军的例免报,这算盘打得倒是不错。他倒是不敢冲宝佩蘅说这话。我这里他送了四万,宝佩蘅那里是两万,一个报销的字都没提,偏偏在你跟前提了。呵,载深,你就别管了,这事儿交给你六叔。”
“我本来就没打算管。我这也没法管,户部又不是我开的。”载深随口用调笑的语气撇清着,心里却在想着就这么点屁事,你两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干嘛呢?难道西面回乱又有什么事了?
话没问出口,奕却摆开了这事,问起了在弘德殿念书的事情:“皇上跟前,如今是哪个太监在伺候?”
他这么一问,载深顿时谨慎起来,想了想答道:“小李吧。张文亮高升了。六叔,您这神神叨叨的,要问个什么您给我个明白话儿,我这好给你回不是?”
奕吃不消他这话,嘿嘿一笑:“那倒是六叔不好了。这么回事,兴许你五叔没跟你说明白,你还不知道,有人盯上垦边局了。里头传出来的话,说是皇上叫人打听垦边局,关问有什么不法的事。所以六叔我有这一问。垦边局这两年初建,朝廷只花钱不进钱……有人看不惯啊,这不是借着李少荃报销的当口儿,顺嘴提一句,今儿太后叫起,上头的意思,只怕垦边局要拿出个条陈出来。载深,你该在东边面前多走动走动,有起事来总算有个垫话的。”
东边,就是慈安了,那容易,隔三差五的进宫跟太后聊聊天就是了。
载深心道六叔你这话说的够透亮了,不明摆着是说西边要整人么。整完六爷整小二爷,呵,还真是上瘾了。
说是皇上问,才怪呢。是有人借着皇帝的口要问,同治那是天天见面的,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知道个屁。十岁的皇帝叫老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加上个载澂,成天说些外头什么热闹样儿,听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一心的想出宫去玩儿,他能有屁的主见?
“这是见不得我跟皇上兄弟走得近了。”载深笑着摇摇头:“要条陈容易,回头六叔您给盛京那边去个信儿,这事儿我不沾边。不然上头还是有话说。”
这话说的有些负气的意思,语涉皇家内部的争执,文祥当然知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拱了拱手道:“这话我听着不方便,六爷,二爷,我这且告个假。”
“博川你莫走。这事儿我也就跟载深提一提,有数就行。不往深里说——”奕拦住了,转头看了一眼载深道:“文博川要领兵出关。辽东盐枭王达,马傻子作乱,你七叔操练的神机营叫博川带着出去练练手。于你垦边局也有干系。”
其实,这场说话的重点已经结束了,两个亲王之间有个默契就完了,接下来的就是琐事了,听文祥说了一阵辽东的军务上的事,载深便点着头告辞了。
送载深出来的时候,奕神色凝重的追了一句:“载深,要不要六叔给你具保,请旨以亲王身份领军出关,避一避也好的。”
这么严重?载深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很黑了,恭王府里玲珑的花灯照的奕脸上阴沉沉的,载深接了一句:“怎么?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上头手里了?”
“无非跟先头整我是一个套路,弄几个言官,跟先头蔡寿祺一样儿,一道风闻某亲王于某事上下其手颇有不法情事请旨勘查的折子上去,上头就能抓起来抽你一顿七荤八素。加上封疆上头,这几年跟你垦边局也不少龃龉,你啊,长大了,也碍眼了。”说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说的是,还是不要出关的好,万一有起事来,东边见不着你的人,情形上头也不好关问。还是走言路上想辙儿吧。倭艮峰是病着呢吧?一个他,一个李兰荪,把他们哄好,军机上头我才能帮你垫话。艮峰先生……嘿,你明白了?”
载深当然明白,他这个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慈禧总不可能突然发话什么什么人要查,总得下面上个参劾某亲王的折子,她才能借题发挥。而倭仁跟李鸿藻,正是如今言路上的领袖。但这个忙恭亲王他却是不能帮,前头他倒霉的时候,一心想摁死他的,正就是倭仁倭师傅。
这么略一交谈之后,双方心里也都已有了数,奕点了点头接着道:“上头学了这么一手用言官的本事,六叔可是已经栽过一回了,不想再看你这儿……你要知道,先帝兄弟几个的后一辈里,就只好指望你了。倒不是说你这有什么事儿,能有什么事儿?了不起跟六叔前阵子想的一样,做个闲散皇子罢了。只是这么一来,你名声儿臭了,往后谁还能治得了她?你想想,东边那是什么脾性?皇上……唉!”
这也就是叔侄两个说体己话罢了。载深知道他的意思,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六叔,这事儿不急,你容我再想想。兴许母后皇太后那边,能说上一两句话就过去的事。这不是两宫皇太后嘛,也不是她一人拿主意。”
“嗯,不急——”走了几步,奕替他挑开车帘子,一摇头道:“载深,你说六叔当年是不是错了?”
他说的是当年破除祖制,舍顾命大臣而启太后垂帘的恶例,看得出来,他是有些怕将来尾大不掉了。不过,这问题怎么回答呢?那会儿你要是不这么干,肃顺迟早也得玩死你这个王爷啊。为了自保嘛,也不好说什么对错的。载深咧开嘴笑了笑:“回吧六叔,想那么多干嘛呢?”落下帘子,一声吩咐,车子便启动了。
不过也就是哪个言官动了幸进的念头,逢迎慈禧上折子要攻讦自己这个晟亲王罢了。车子缓缓在路上前进,载深望着黑黢黢的夜色中,如同怪兽一般趴在南面的紫禁城,争胜之心大起。
望着紫禁城的方向轻蔑一笑,看来老是韬光养晦也不行,人都他妈的是犯贱的。打了一个安德海,有些人还真以为晟亲王只敢打太监呢!
先把那王八蛋找出来!京城里言官都老爷多的是,找路子把那不开眼的提溜出来狠狠的给他个教训,也断了里头那位动不动用这一招的瘾头!
这当然要跟倭仁谈一谈了,第二天上书房,跟同治略一谈起最近补进来的新师傅,如翁同和,徐桐等人的闲话,随口带出了倭仁的病:“皇上,倭师傅修养有一阵儿了,您看是不是该当的赐一两味药,表一表咱们做学生的心意?”
“你说的是,小李——”同治今年十三岁了,已然有了一点做天子的自矜,向伴在左右的小李一偏头:“看看太医院李德立在不在,问一问倭师傅的病,叫他开一两味珍稀药材来。回头你给我送过去。”
载深连忙拉住:“别,皇上,我跟您讨了这差事吧。”
“载深,你可真行,我看到倭师傅头都大,你倒有这份心,迎着上去呢。”同治没有不准的道理,奚落了这个弟弟两句,回头扫了两眼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老二,你给我想个辙,给我弄死小安子,有法子没?”
载深吓了一跳,看同治脸上一副激动的模样,心里大概有数,这两天只怕又是吃了安德海的闷亏了。算了算年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总还要等咱们再长大些。您想,打他一两顿不要紧,有母后皇太后说话,了不起吃一顿骂。真要杀了他……皇上,圣母皇太后那边您倒是好交代,兄弟我这还指着日后多给您办些事儿呢。”
“唉!”同治显然意料得到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办,摇摇头道:“还有五年……”
他说的是他将来亲政的时候。不过他当然不知道,哪有那么容易亲政?如果安德海到时候还在,即便是你亲政了,你也还是动不了他。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娘宠他呢。载深很想跟他说其实用不了五年了,不过自己手上正事要紧,便没跟他继续这么个话题了。
就这么着等到下学,载深便叫上人提了宫里赐下来的几味滋补药物,到了倭仁的家里,一个是来看看老师,再一个,也是奉旨赐药。就因为这奉旨赐药,倭仁叫了家里人郑重其事的扶了自己起来行礼谢恩等等,随后又问皇帝学业如何,晟亲王您近来又读些什么书之类,折腾了好半天,才能入了正题。
“翰詹科道,均可专折言事,南书房讲官也有这个权,要说起来,我病了好一阵了,还真不好说到底从哪里入手。”倭仁精神不是太好,斜倚在床上思索着,末了终于是摇摇头道:“王爷,您给我一句实话,垦边局上头,您到底有没有落好处。”
载深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苦笑着摇摇头:“师傅,你也知道的,垦边局是长远的事情,那是屯垦,不是挖金子挖银子,这才开办两年,我就算是事事伸手,能落多少好处?一年贴补种子农具驴子牛什么的,钱也就那么几个子儿!上哪弄什么好处去?我弄两头牛搁王府里玩儿?倭师傅,您倒是想想啊,我又没什么花钱的开销,每年也有自己的爵禄,至于贪图那几个子儿?你也知道的,我不是贪恋那些东西的人,这一条,您放一百个心。”
“这样的话,那就不怕。”倭仁咳嗽了好一阵,撑着坐起身子来,看着载深道:“开边乃是军机政府的倡议,王爷至多不过一个安插私人的罪名。由他们闹去吧。”
得,跟您这磨蹭半天,你就这么一句话,白跟你废那么多心了。载深没好气的摇摇头道:“师傅,话这么说没错,我是不怕,持身正,能把我如何?但您要想想,六爷的事情过去没多久,您也是亲身参与的,浩浩然那么一场大风波下来,末了如何?六爷的爵衔夺了又赏,军机上出了又进,除了让人对上头心生危惧之外,无非也就是白白耽误了几个月的政务罢了。虽说是查一查更彰俭德,但也不能老这么弄啊,弄王爷还弄上瘾了,天天给他们查,还做人不做?”
恭亲王的事情上,倭仁是对头的一面,这话自然不好多说,含糊着叹了口气道:“六叔的事且不去说他,就说我吧,您是最知道我的,舍开什么乱七八糟遥领的垦边局之外,我如今有什么职差?没有,就一个念书的王爷罢了,在弘德殿不是我自夸,若是我不陪着的话,皇上念书的兴致有没有还是另说。这么一闹腾下来,我读不读书倒还罢了,闲废宗室本朝又不是没有,高墙大院的随便寻一间我住进去那也没什么。不过万一连累了皇上的圣学,这于谁有好处?倭师傅,国家老是这么叫言路钳制,您想想,明朝是怎么亡的吧。”
明末言官纷纷结党,任谁秉政总有人卖直卖忠的骂来骂去,末了祸害的是什么,倭仁这样的大宗师自然明了,听了他这一席话也是深以为然,想了一阵之后道:“你说的有些道理。这么着,我过些日子上折子。”
至于上什么折子,再问他就不肯说了,只是就这方才那一番议论发挥了起来,赞两句你能有这番见识,实在是国家之福云云,这种话这两年里载深没少听过,也不怎么当回事,由着他去说去,心里只在盘算倭仁上了折子以后,对自己的保护作用一定会有,也算是今天的一点收获了,不枉拎了药来看望你老小子。
不过他不帮忙找人,总得想办法吧。看来只有另走他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