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深,六叔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出了宫,在宫里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奕先开了口,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似乎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
载深知道他的心情,一来做事说话,有那么几分替他这个六叔出头的意思。但毕竟的,今天所处的嫌疑也是不小,作为一直关心自己生活学习成长的六叔而言,一点点担忧总是免不了的。所以,仰头报了个微笑,算是宽慰,也算是感谢。
“唉,索性你与皇上兄弟情分还好……”奕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收了后头的话,唏嘘不已,摆了摆手道:“算了。载深,你知道不知道,你七叔典兵,那可是上头的意思。你如今这么着……加之这两年,左季高没少给你有信吧?唉,你想想,当年你五叔说我要造反的时候,你该记事了吧?”
说着,径自上了车走人。
载深摇头苦笑,转身上了惇王府的车。奕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身处嫌疑之位,与他当年相比很有相仿,而宫中的猜忌之意,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却是一番好心,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惹祸的意思。
但处在载深这个位子,又岂能因为怕犯忌讳,就什么事都不做呢?那段未曾改变过的历史里,光绪做的是怎样的皇帝,那是谁都知道的,穷家小户过得都比他开心百倍万倍!
自己如果不是从现在起,抓住一切机会去扩充自己的实力,竖起不怕慈禧的心态和外在表现出来,只怕将来即便是做了皇帝,比光绪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尽管有犯忌讳犯嫌疑的隐忧,但,该争的还是要争。只是这番心态,放眼这个世界,只能让自己知道罢了。
如果不去争得话,现成的恭亲王奕的例子摆在这,有名声如何?有实力又如何?兵权操之人手,还不是任由人家用一个破言官让你退你就得退!
十一岁了,犯点嫌疑就犯点嫌疑吧。总比将来想犯嫌疑,都没这个机会要来得强。
不开府的王爷,所享受的只是生活待遇,礼制方面的尊贵罢了。载深如今苦于自己没有幕府,也不能开幕府,所以,清流那边还是要敷衍起来,特别是这两年京里几个后世颇有些名气的名字活跃的很,放眼如今来看,还是颇有些人才的。
于是,奉旨去抚慰丁浩的机会,便这样被他利用了起来。
亲王礼绝百僚,虽说是登门抚慰,但绝不可能当真是一个亲王纡尊降贵的跑去姓丁的住的那破关帝庙去抚慰他的。派个小厮去送一个一品锅,或是几样酱味已经是罕见的礼遇了。姓丁的当然是享受不到的。
不敢报官,那边又在李鸿章那里吃了冷钉子,加之看他倒霉催要房租的老头三天两头的冷言冷语,一身伤病的丁浩这几天的日子过得绝不能算好。所以,当惇王府上派人送来两百两医病银子的时候,他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不是为了手中有银子花的缘故,而是,那边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穷追不舍的意思,有这一条,那就是有将来了。比起前几天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机尽灭的境况来说,已经有如天壤之别。
“王爷的意思——”惇王府来人眼中毫不掩饰对丁某的鄙夷之色,手虚掩着鼻子厌憎的看着他,丁浩却丝毫不以为恶,巴巴的陪着笑听着来人传话:“这两天王爷要在法源寺会一会文场上的朋友,你能去那是最好,前前后后的话,都要仰仗您都老爷这张嘴,省的给王爷添麻烦。”
“王爷的意思……”丁浩琢磨着,回问了一句:“这么一来,丁某可是不能做人了!”
“呵!”来人冷冷一哼,仰天笑了一声,仿佛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姓丁的你爱去不去。你做不做得成人我可管不着,我就怕啊,您老爷哪天想做鬼都做不成!回见了您呐!”撂下这么一句讥讽有加,硬梆梆的话儿,便扬长而去了。
“丁爷……”看庙老头知道有了银子,反手在衣裳上挫吧着手,搭讪着凑近过来:“那边给您熬的药,回头您趁热喝了。丁爷,我可是七老八十,见的事儿多了,实话跟您说了吧,您……惹不起。”
丁浩何尝不知道自己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但面子攸关,冷哼了一身,转脸向里睡去了。
法源寺,乃是唐太宗李二为了哀悼征棒子国丧命他乡的阵亡将士而兴建的佛寺,距这会儿,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千年名刹,老树参森,乃是宣南一处有名的名胜,也是本朝自乾隆年间起,乾嘉汉学盛行之后,诸如纪昀,其后的林则徐,龚自珍,以及本朝的潘祖荫,李鸿藻这样的名士最爱集会的地方。如今朝政内有贤王,外无兵衅,几十年来少有的中兴气象,是以这样的集会近来愈发的多了起来。
这一天更是不同,三月里小阳春,正是踏春的好时光,加之早就在传,京里最出名的小王爷,年方十一岁的晟亲王要亲临其会,更是吸引了新晋翰林,待考的举人,文场上的一时之选,尽皆前来。
谁都知道晟王爷于文事上很有兴趣,而且将来皇帝亲政之后,便立马就是一个权倾朝野的权贵,但凡有些上进心的,谁不与会?若是祖坟上冒青烟交上好运的话,这样的场合里,只要有一两句诗文入了晟王爷的耳朵,记下了这么个名字,谁知道日后能搏到什么样的好采头?
于是三月三,生轩辕这一天里,宣南法源寺左近几条街,早早的就有步军统领衙门,会同顺天府,宛平县,兵马司衙门的兵丁到场清路,为着文坛数十年未曾一见的盛况保驾护航。去年才开的恩科,新晋的翰林,与老前辈们早早的到场,会同着闻听皇帝大婚要新增恩科早早到京的地方才俊们,齐齐的在法源寺前,恭候着晟亲王大驾的到来。
这可是宣南自打菜市口斩肃顺以来,从没有过的盛况了。大老们都有听差自备吃食衣包一并前往,穷翰林士子们,可就没这个派头了,刮脸净面,饱餐一腹,拾掇一身行头,扇子坠子,平日里的诗本要加印送人,各种但凡能够搭上一点边的事情,无不想的面面俱到。可叫周边做生意的人家好好的发了一笔,做生意的人自然不会对引发这阵子热潮的晟王爷感恩戴德,但嘴上说两句多亏了这位小王爷才有这笔外财总归也是难免的。
这天到了西洋终点十点钟的光景,哐哐的开道声,十来匹蒙古马队开道,引着惇王府的车队,终于是到了。
车内的载深拾掇的光鲜无比,但虽说是早有心理准备,到了现场一看这个光景,还是吓了一跳。我靠,这阵仗太大了吧?这要传到宫里那位耳朵里去,只怕……
这会儿也烦不了那么多了,一切都是按着他自己的计划在向前前进,无论各方有什么观感,人脉,羽翼,总还是要建起来的。眼前的情况嘛,嘿,还好小爷我早有准备。
“停车——”牛街轿子胡同前,载深看人越来越多,再充王爷架子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于是当机立断吩咐下去。整了整衣衫,从身边箱子里取了一本黄面的诗稿出来,交听差收了,一摆长衫下摆,抬脚下车。
“王爷!王爷!”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载深满面笑容的团团做了个四方揖,抬手示意安静,朗声道:“大伙儿好,好!”抬手搀起前面当先迎接的几位大佬,也是士林中的领袖人物李鸿藻跟潘祖荫,以及常见面的翁师傅,加上去年恩科的状元洪钧,早一科的文名颇盛的探花郎张之洞等人,齐行并步的,向一条街之外的主会场——法源寺走去。
同治四年张之洞这一科,状元是翁师傅的侄子,可惜是个羊癫疯,上不得台面的,张之洞名声在外,清瘦的脸上精光四射,充作前导,其后各都是一时之选,刹那间,京华文萃,尽聚法源寺。
“其实今日此来,我是奉了旨意的——”落座已毕,面对各种恭维之声,载深在人群之中巡视了一遍,微笑着示意听差将那本黄面诗稿拿出来,摆手示意众人无需跪听:“皇上今年诗作,翁师傅是知道的,前儿我面奉旨意,要将皇上的诗稿精粹付梓,让天下士林,共沐吾皇万岁天纵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番做作的开场白,是在场任何人都没想到的,一愣之下,俱各跪了下来颂圣。人丛之中的李鸿藻与翁同和对视一眼,各自安心了不少。
“再一个,我今儿来,也是要给大家树个说法,前儿有人传我殴打士林中人,这事儿大伙儿想必也有所耳闻吧?今儿我奉了懿旨,就是要给大家一个说法——”看一众人等脸上揶揄的笑意,载深知道打丁浩的事是不少人知道的,只不过丁某名声不怎样,没人乐意替他出头罢了。
这样就更好办了,载深一摆手,不远处一部车子帘子就是一掀,众人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耶,这不是挨揍的那位丁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