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前,拾掇一新的丁浩现身说法,向士林证实了隐隐传闻的晟王爷动手打人的事。当然,这并没有引起什么哗然,毕竟,丁老爷的说辞中,倒有九分半是为着晟王爷开脱的,言说了自己希图幸进,为言路蒙羞的罪愆。执掌柏台的左都御史潘祖荫脸色第一个挂了下来,指着一脸郝然的丁浩的鼻子,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言路之耻!”翰林院编修张之洞却没有潘祖荫这么好的涵养,愤愤然的斥骂了一句。
“士林败类!”新科进士陈宝琛,吴大澄等,纷纷摇头怒骂。其后应考的士子张佩伦等人,也纷纷附和,一时之间,丁浩反倒成了今天的主角。
“倒不是这么说……”见局面很好,载深站起身来,抬手压下众人的喧闹,探手从听差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账册,踱步到面如土色的丁浩面前递了过去:“丁老爷,你瞧瞧?这是垦边局自同治三年以来历年的出入账册,照道理说,本王完全不需要给你看这个,但言路嘛,朝廷耳目,朝廷的公事,耳目有知之之心,自然有检讨的权力。这两天本王急催之下,天津,奉天各地六百里加急递送到京,说实话,就连本王也没翻阅过,今儿就请你做头一个稽核,若是当真有本王的不法情事,你们潘总宪就在,本王的受业李师傅也在,你写折子来参,本王定然自清革去爵禄,从此闲废。如何?”
丁浩哪里敢接?旁人又哪里能让他接?见他嗫喏着嘴唇不知所措的模样,潘祖荫看的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还不下去!丢人现眼!”
这才总算给了他一个台阶,抹了一抹额头上的汗,下去了。
“王爷,丁某不适宜再做御史了。这一趟,潘某也是脸上无光的很……”潘祖荫意兴大扫,垂头丧气。载深要看的,当然不是他这副模样,嘿嘿笑着延请入座,将账册推了过去道:“丁某确实不适合做御史,太后那边说要给他谋个好缺,我陈情没有准。不是我小鸡肚肠不容人,实在是觉得,丁某半生功名不易,以这样的品性,放到好缺位上去,只怕将来国法难容。是以,我跟六爷说了,调丁某去我垦边局,专司查核,也算是发挥他的长才嘛!寅翁您是台宪,这样子办,您看成不成?”
这么尊重言路的话说出来,潘祖荫哪里有不给面子的道理?况且丁某实在是给都察院丢了一回大人,算起来还是人家晟王爷大人大量不计较呢。但着实是脸上无光,拱了拱手道了声谢便算是过去了。
言路的改造,载深是有一个长远目标的,今天时地不合,自己也远未到能对朝廷官制有所更张的地位,是以也只是留下一个伏笔铺垫罢了。话题很快从这个尴尬的丁某,转到了“圣聪天纵”的同治诗稿上了。
“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中。圣诗端端的一派任何道德之象,天下苍生之幸,太平有道之象!”同治的诗作,成了接下来最热门的话题,载深特别的点了张之洞,陈宝琛,吴大澄,张佩伦几个的名字,让他们围绕着同治新诗,做应景的急作来,言辞之中,毫不掩饰对于这几个士林新秀的欣赏,自然地,也微微透露出一股延揽之意。
作为这几个人的房师,上书房李鸿藻师傅当然是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免的有些自豪。帝出其门,士林后进亦出其门,对于一个读书人,还有比这个更加让人兴奋的事情吗?所以,不免的也要花花轿子众人抬,对载深这个弟子多有夸赞。
其时以近中午,派下吃食去一面饮酒做乐,一面听着众人应景诗作,倒是一派煦和景象,只是,李鸿藻忽然的发现,身旁的载深像是面有忧色的样子,不由得关问了一声。
“倭师傅的病,越来越重了。”载深这么简单的一句,透出来一股浓浓的师生情谊,不能不叫李鸿藻感动,只听他继续道:“过两天我要奉旨出京,整饬关外军务。倭师傅那边,不能常走动了,李师傅,圣学上头,一切拜托你,倭师傅那边,我派人常去看。唉,眼前的太平景象虽好,但,我却不能长滞此间啊!”
说着,看了李鸿藻一眼道:“李师傅,我出关身边少不了人,眼下这几个人里头,您给我指一两个?都是您的弟子,所长所短,必定是熟悉的了。”
李鸿藻听的出来,自己的意见对于几个弟子的将来,有着莫大的作用。在晟亲王这个年纪就追随左右的人,将来必定是前程无量的。当下颇费了一番踌躇,才喃喃道:“张香涛英气外绽,吴清卿敦朴内敛。相辅相成之下,对王爷必有裨益。”
载深看了张之洞,吴大澄一眼。点了点头展颜一笑:“那就是他们两,回头请旨的时候,就说是李师傅你保荐的好了。李师傅,待会儿我该走了,这两天里要在府里筹备,恐怕离京前不能再受师傅教诲。这会儿多跟师傅说两句,这个话,昨儿我跟倭师傅也谈过,惇王府侧旁有一片废园子,我想筹备着弄一家书院起来,旗下风气不好,这是多年的积弊了,子弟们能好好地读书,对国家对他们自己都是福气。再一个,理学上头的东西,倭师傅深入有之,但浅出未免不足,讲的课总是说偏于艰深,但道理却是好道理,是以我想寻一些人,帮我把这些道理给弄得妇孺能解,于时下夷夏之辩,总归还是有一份益处的。前儿我跟倭师傅说过,如今西学日昌,正学日暗,这不是好现象。叫我看,正学为道,西学为器那是自不必说了,我第一课是念的孟子,再加一条,正学者劳心,西学者劳力。所谓器不能害道,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我的一些肤浅宗旨,办这个书院的意思,也是有把这些个想法弄完备的念想。咱们中国人啊,办个什么事,必得心正。这个正心之举,我就想劳烦李师傅你了。”
这个想法,自从几年前东西学之辩,几个师傅问起他的时候,载深就兴起过的,只是一直以来没有系统的规划过,再一个,各方面条件也不许可。如今随着年纪的长大,慢慢的也必然需要一套理论系统来替自己笼络一棒子文人墨客擂鼓呐喊了,这时候提出来,就十分有必要了。至于道器之辩,劳心劳力这些,自己只要提出一句话来,等书院办起来,延揽的文人多了,自然就会发挥出一整套的理论系统出来。
再一个,前几天从宫里看脸色出来之后,奕誴那个修戏楼的想法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毕竟那是康熙十年的严旨,内城永行禁开戏院,他身为宗室亲王,不能不稍稍收敛一些,否则慈禧那边细算起来,面子上吃不消。所以,载深便兴起了这个修书院的想法。
当然,这不是件小事,总归是要一年半载的功夫才能略见小成的。今天这番话的用意,也就是要李鸿藻等人,先在这上面用点心罢了。
至于其他的经费问题,规矩问题,都要等着慢慢请旨了,细算下来,这一趟为了避同治杀安德海的风头而出京整饬垦边局兵队,怎么也得要七八个月功夫才能赶回北京来过年。过了年之后再通过略建皇帝威严的同治请一笔款子下来,书院修的漂漂亮亮的,正赶上同治九年的顺天府乡试以及来年的会试。到那时候,很多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李师傅,翁师傅,书院嘛要建还早,怎么着也得等我从关外回来,跟你说这个,也是有我一番期冀之意。嘿,咱师弟两不说那些个虚头话——”载深朝凑过来这边的翁同和跟李鸿藻一摆手,制止了他们要说的那些个客套话,继续道:“倒是书院的名字,咱们不妨尽早定下来,提前有个风声放出去,也算是个安定士林的举措。所谓正人心正人心,必得有正举,人心方能安定啊!要不然上头成天文恬武嬉,不务正业,一个个的就想着自家里搂钱,盘算着怎么搜刮老百姓的钱去逢迎洋人,下头又怎么可能安定,怎么可能和煦?如今的世道啊,该正本源,叫我看,眼下的正学,就是本源。若是没了正学,两位师傅倒是想想看,这世上的人还认什么?”
“无非就是几个铜子儿而已——”李鸿藻笑了笑摇头。
“吁——”翁同和摇头莞尔而笑,道:“还有外国钱嘛!”
呵,那当然,外国钱香些。好在这年头大佬们还不可能将自己的子孙儿女送去外国使外国钱啊!
“叫正心书院如何?”李鸿藻率先走入正题。
“好名字。”载深点点头看了一眼也有赞同之意的翁同和道:“不过书院未免流俗,这样,咱们不必挂这么正统的名字,以示与一般书院之不同。这样——”载深眯起眼睛笑了一下道:
“叫——正心庐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