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慈禧,军机政府方面,早早定下了遣派晟亲王出京整饬盛京蕃库及关外武备的宗旨,不过上谕却一直要到三月底才发了下来。一来是奕那边总还想拉自己这个甘做共叔段的侄子一把,再一个就是慈安那边舍不得这孩子,毕竟关外苦寒,三月里的盛京,据说还是能把人鼻子给冻掉下来的。所以这旨意就一直拖到了三月底,京里春雨都下了两场之后了。
而且京里这一月之中,又出了一件轰动京华的大事,远比载深在法源寺的风头来的大得多——一手锤炼出一支湘军,力挽狂澜剿灭太平天国的曾侯,进京觐见两宫皇太后,皇帝。
不过载深却没有去跟曾国藩见一见面的意思,所以,借着筹备军务的名头,跑南苑神机营里住了几天,颇结交了几个还算是看得上眼的带兵人。
倒不是说对于曾国藩有什么好的或是不好的观感,避开他不见面,载深主要考虑的是将来——曾国藩的一世英名,就要败坏在不久后的天津教案上头了。那时候,是不是可以拿这位如今名满天下的曾侯做个梯子还是未知之数,何必在这时候去先结下交情,到时候万一要翻脸的时候,就有些麻烦了。
所以,趁着曾国藩忙于拜会各路权贵,接见各路子弟,还没来得及顾得上自己这个晟亲王的时候,载深急急的带着张之洞,吴大澄,以及神机营里挑出来的两个满洲下级军官,会同十来个赏给的侍卫,以及一百五十人的一个护卫队伍离京向东,第一站就是天津。
天津这会儿正在大修炮台,从普鲁士买来的巨型岸防炮吸引的天津大小百姓十里八荒的去看热闹。载深当然没有兴趣凑这个兴致,安安生生的在驿站住了一宿,只见了一个人,便是路过天津进京陛见的陈国瑞——以前跟过僧王,如今受醇往节制的长毛出身的大将。至于天津地方的道府县官,长芦盐政上头肥的流油的官私盐商们,一个都没有接见。
陈国瑞接下来要改驻山东,受山东巡抚丁宝桢节制。上年西捻一部被陕甘总督钦差大臣左宗棠的兵势所逼,又回窜到直隶境内,最近的时候离保定城就一箭之遥。所以,京里急招大将勤王,陈国瑞这一趟就是专门办这个事的。
因为是长毛出身的缘故,陈国瑞对于垦边局的事务自然有一份关注,载深之所以破格接见他这么个在此之前实缺才是参将的小毛武官,也就是因为这个。
“常听七叔说起你的。”在京外,载深当然会保持自己的排场,遥遥上座俯视着远处束手伪作的陈国瑞,脸上看不出喜怒,平缓的语调道:“一路到天津,你是我头一个见的外官,不拘文武。恐怕也是独一个。如今局面虽是不错,但仍有西捻回窜之忧,叫你看,京师有没有危险?”
“王爷问这话,沐恩不敢夸口,但但凡有一口气在,若是叫一贼进入畿辅,不要王爷说话,沐恩自己一头撞死在九门外。”
沐恩是明清之际,中下层军官对于长官的自称,载深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自称沐恩,严格说起来,这人是有点失礼的,这种自称,最多到被称为军门的提督一级,再往上,就得换更体面的官场自称了,更何况他如今是面对的亲王之尊?
不过当然不会跟他计较这个,见他一脸粗豪,说起话来也是精神抖擞,很有一番虎将的意思,笑了笑摆手道:“不消说这等丧气话——”一面摘下左腕上挂着的一枚白玉扳指——因是太大的的缘故,他是当腕饰来戴的,但送给陈国瑞这样的武将却是正好,下了台阶踱步近前,扶起要下跪行礼的陈国瑞道:“这个赏你。我用不着,当真哪天要我用这玩意拉弓发箭的时候,大清国也快差不多了。呵呵,这趟破格见你,说来你不要多心,本是为着垦边局那些戍囚,上谕相信你也见了,我有心在那里头弄一支兵出来,我听说你曾在那边呆过,有些人事上的事,正要请教你。我先说好了,你不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一个问道于智者的念想。望你能有以教我。”
陈国瑞其实在长毛那里并没有呆过多久,只是载深偶然遇上了,顺便问一下罢了,本也没报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陈国瑞却是十分感恩,唯恐言之不详的样子,谢了赏之后说了一大通他何以要从长毛那里跑出来的缘故。
“沐恩是湖北人,不是两广的出身。说来不怕王爷笑话,最早反正的缘故,就是为的这个,朝廷不嫌弃出身地方,但长毛嫌弃,不是两广出身的人,没有大出息。”陈国瑞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方才说到他的出身,毕竟还是有点发毛的,这会儿算是放下心来,接着道:“王爷说垦边局的戍囚,沐恩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此人跟沐恩有一样的毛病,就是是个安徽人,在那边没个出路,去年看邸报,听说做到康天义,就是为着长矛瞧不起两广以外的人,才更显得他这个康天义的来之不易,这人是个能人。其后听说转封伪康王,诨号叫汪二虎,大名好像叫汪海洋,这些年里头,于从逆之贼,就这个姓汪的沐恩还算看得起。据说如今也转了垦边局到了盛京,王爷若是见着了,此人倒是能有用处。”
载深记下了这个名字,回头看了看陪同接见的吴大澄一眼,点点头朝陈国瑞道:“很是承情,将来我若是真能有什么建树,忘不了你老兄!”说着,在陈国瑞肩膀上锤了一拳,借着力道回座,端起茶碗来道:“好,驿中不便,不留你饭了。回头进了京见了我七叔,就说我说的,叫他请你的酒!”
端起了茶碗,陈国瑞当然知趣,谢恩已毕便退了出去。载深看着他的背影,朝吴大澄道:“清卿,这个汪二虎的材料,你给我张罗一些来。路上你跟张香涛说所谓提纲挈领,这个宗旨不错,叫我看,这个汪二虎要是能抓的好的话,就是个现成的纲领了。不过,如今戍囚里头,两广洪兵一系,长矛淮匪一系,东西捻子又各成一系,垦边局一直是让他们分置驻屯……对了,你把舅舅叫来,我跟他说话。”
仁厚这个便宜舅爷,是载深一到天津就早早的搬进驿站来同吃同住的,这会儿叫起来也很容易,只是这人到底是个扶不上墙的料子,问了几句话一问三不知,惹得载深急了,沉着脸也不顾什么舅甥情分了,呵斥道:“你办的什么狗屁差事!今晚就搬出去!叫你手下得力的人来,随我一并去盛京!”
这个得力的人,也是个汉军,叫吕长六的,五十多岁,说话办事还算利索,可惜载深经张之洞吴大澄一劝,想了想还是不能带他上路,毕竟,天津垦边局少了这个人就玩不转,左宗棠那边每个月都有轻罪的回子发过来,天津这边总要有个人办差才行。于是只好彻夜不眠的问了他一宿的话,总算才把关外垦边局的具体脉络细节,摸了个七七八八。
心情这么不好,天津自然就呆不住了,传令下去第二天上午就离津,沿驿路出关,经山海关北上,过绥远,宁远,锦州,一路之上尽是两百多年前的明清古战场,自然也颇费停留,张之洞与吴大澄这两个书生,于这种开阔眼界,了解地理的机会很是珍惜,一路之上做了不少笔记,甚至还拨了一天功夫,特别登船上了当年明代边军屯粮的觉华岛一游。
其后再离锦州北上,经大凌河城,抵广宁,到开城,新民厅一带转东,到得四月底的时候,才堪堪的盛京在望。
这一天,前站已经抵达盛京城,驻节在盛京以西四十里的大石桥驿,等着盛京地方负责军政的将军,民政的府尹,财政,祭祀,教育等事务的盛京五部侍郎,出城郊迎。
四月底五月初的功夫,在关内已然有些初夏的暑气了,而在这儿,却方始是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垦边局五六年经营,盛京周边已然很有些气象,从后面一路过来的老边站,平安堡,净烟堡等等开始,一直到前面在望的沙岭堡等屯垦地,已经平出大片的田地来,引了蒲河的水开渠过来灌溉,到处都能见到忙碌的戍囚。
一处处房子集中的地方,一望而知便是吕长六所说的依乡籍分派居住,合一千人为一屯的分屯点了。
关外人烟很少,驿路周边以及盛京这种大城市的边缘才依稀有些繁华的景象,像沙岭堡平安堡这样的屯垦集中区,简直就有些像是沙漠中的绿洲的意味,不只是载深大开眼界,一众随员尽皆是露出初次得见的新鲜感。
“关外过去就这么荒废,真是可惜之至啊!”一路之上,张之洞跟吴大澄常陪着载深一同看那些垦边局历年的资料整理的,盛京周边戍囚十万多人,六年里已经一共垦出了近二十万亩新田,每年亩产除了刚开始的两年之外,其后的几年,每年的亩产都要高于关内二百多斤的平均水平。光是种田,盛京一地已经储积了二十多万关内石的粮食。(注:关东的石是大石,一石等于内地四石。)
“王爷当年所言之‘养民力’,当真天下苍生之幸也。大澄是江苏吴县人,少年时颇知农人辛苦,江南赋税历来就重,这些年连年灾乱,关内百姓当真是苦透了。再不养养民力,只怕前明覆辙……”吴大澄自知失言,急忙转口掩饰:“眼前这番景象,若是承平一二十年,举国如是的话,真正是中兴有望。”
载深微微一笑,不去搭他的话茬,更无心跟他们闲谈,毕竟眼前这一派自然景象,实在是太叫人心旷神怡了。
泥土的腥气,脚下蒲河水化冻潺潺流声,远处农人一行行犁田,一畦畦的引水……都是他两辈子未曾见过的景象。
唯有可惜的是这里天候不比江南,一年只能垦殖一季粮食。其余的时候再种一季大豆,关东大豆在天津装船卖到美国去,这也是关外多年以来的一条财路。所以朝廷也并没有从盛京征粮的意思。
载深立时就有个想法,几年后掌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开关!
如今虽然有多多少少的闯关东的人,偷偷的闯关进入辽东,但毕竟是非法的。若是真正开放的话,这一片黑土地才不至于落得以前那样子种种林子种种草,打打黑瞎子猎猎狍的格局。
正为着一派方始开发的原始景象心驰神往的时候,只听哐哐的锣鼓声从远处传来,搭目望去,一队马队车队正从东方迤逦而来,奉迎的地方官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