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改造
得了城外闹反消息的张之洞等一干随员,忧心忡忡的赶出城去,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受惊吓症候的载深接回长安寺钦差行辕,忍不住的就想说些什么。从神机营调拨过来的一个参领叫华恩,旁人都叫他华三的,正领着一百多号护卫队伍准备集结,满面杀气的在长安寺前的空地上做动员,看见载深一行回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脸大汗的瘫软在地。
“叫他们收队,这是干什么?”载深知道这华三是醇亲王奕譞派来专司自己安全的人,万一出了漏子,这家伙也别指望回北京了,所以,毕竟还是有点心感他惦念自己的安全,放缓了语调道:“华老三,收队吧,甭大惊小怪的,叫人家瞧不起咱们京里来的人。”
一面扫了一眼身后同样是忧心忡忡的张之洞跟吴大澄,点了点头率先走进中进的幕僚房坐下。
“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是小事,你们俩手头的差事先放一放,会同承天府,首县承德县,去甄别一下匪徒,等下盛京将军衙门必定要送来的。两个宗旨:一是查清楚为首的是谁;再一个,我看这些人很有些像是撞了邪的样子,查一查,是不是有奸人作祟。前两年直隶地方屡有妖人蛊惑,关外根本之地,这种事情断不能出的。张香涛,我给你专权,等下承天府来了我还是要说的,提点本地学政,看一看到底是长毛教义的余孽,还是新冒出来的什么奸邪,要彻查!朝鲜通道的事,我另委他人。吴清卿,你的差事也简单,盛京将军都兴阿来了之后,你会同他去,奉天自同治二年起,用粤海关,闽海关,江海关三关的钱练起来的两支马队,你都要去看一趟,回头你们俩分别给我一个条陈,戍囚,军队中的教化怎么弄,写的越仔细越好。”
看两人有些发愣的样子,载深也知道,这是个前人没弄过的事情,他们无所措手也是自然地反应,当下自责了一句道:“说起来也是我的错,当年未曾想到过的,几十万戍囚入关外,必然的就有奸邪之徒混杂其间,若是不通教化,万一出个洪秀全这样的,出事就是大事。这也是我今天在城外遇险的一点肤浅心得。光在北京念圣人书了,却忘了这世上能念圣人书的,毕竟是百中一二啊!所以——”看了看二人道:“要托你们二位大才,把盛京左近的读书人先用起来,如何用正道驱除邪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京里我托了李兰荪李师傅在弄正心庐舍,用意是要正学自强,如今眼下就有个机会,盛京这里,不能再拖了。不然桂甲屯今日,便是桂乙屯,粤丙屯的明日。”
这番话,其实是载深从路上一番自责里头化开来的。以前光想着让这些战俘劳动了,却忘了后世新社会肇启时那不长的一段时间里,配合着劳动之后的,还有改造二字,要改造什么?思想。这也正是载深甘冒忌讳,用内务府的地办设正心庐舍的用意。
白莲教,太平天国等等,何以会登高一呼而万夫景从?舍开吏治,官逼民反,遭遇天灾等看得见的缘故之外,另一个就是正学从乾嘉汉学以来,愈发的往玄学靠,另一支又往着金石学这样的富贵之学靠。所谓的天地正气,难道只是几个达官贵人吟诗作对赏花赏月?抑或是几个士子文人考证魏晋风度,鉴赏宋元瓷器?
错,那些叫什么国学?那些叫蛀虫之学,吸取着天下苍生的血滋养出来的富贵,闲的无事寻的消遣。这是发展畸形了的东方正学。
学问不正,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士林的表现上也能看得出来端倪。
如同在京时倭仁所说的:“宋儒讲礼,清儒讲理,明儒讲的是什么?”他是河南驻防的出身,受明末大儒孙奇逢的影响,是从王阳明心学入手,随后才慢慢的转到程朱理学。所以,他不好太讲心学的不是。但宋亡时有崖山,明亡的时候呢?
明儒讲究“致良知”,致来致去,致出满大街的“圣人”,到了化作史书上一堆的“贰臣”。
这就是正学畸形发展的后果。
后世颇有人提起孔夫子就开骂,似乎中国之所以一路坎坷的走来,全部都是孔夫子的错一样。错不在孔夫子,也不再夫子的学问,错在来来往往的这些人,走的是一条不正确的路。他们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们所切齿痛恨的孔夫子的话,如今风头正好的欧罗巴,裂开成几十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所谓的国,说不定就是中国的例子。血脉上的汉人何以从河南一带巴掌大小的方圆,慢慢扩展到雄踞东方的庞然大国,正是因为有孔夫子。
思想这个阵地,达官贵人们忙着去鉴赏金石,忙着去崇慕魏晋风度,当然没有空去管顾普通老百姓怎么想法,于是洋教来了,白莲老母来了,异化了的太平天国邪教来了,正学不屑于管顾的地方,人家可不嫌弃,于是会有长毛席卷,会有将来义和拳祸害百年,会有神神鬼鬼的东西让人民不事生产,只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会赐下些什么东西来。
试想想,孔夫子何尝教诲过人民去信鬼信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人云亦云的跟着说儒家不好儒学不好,正中谁的下怀?须知宗教的第一个特性,就是排他性。譬如某邪教第一个就说:不准有某某之外的偶像崇拜。
他们,当然不喜欢你信儒家。因为,那是中国人的宗教。
所以载深想到这个,不由得就有一种惧怕之感,幸好是自己如今想起的早。若是晚了,桂甲屯的事情绝不会只有这一起。
这种宏观的东西,载深挑着这时代的语言,大致与张吴二人说了一通,张之洞格外的关心洋务,如今朝廷里洋务派已然成为一大流派,从表面上来看,这个晟亲王似乎与洋务派抱持的宗旨格格不入,所以,张之洞说起来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好言辞,从天主教入手,不免的有些攻讦之词。
“洋务本身不错。将来等你们外放地方做官就知道了,老祖宗们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已经有些不切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了。在京时也常跟几个师傅说起的,天下大势已变,而正学兀自不变,岂有不败之理?是以正学要变,怎么变?自强本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精通西学之器,以器攻器,以器卫道。器,岂有好坏之分?只是如同你我手头之笔,农人耕作之具,将士手中刀枪一般,操之于正人之手,便是正人之器,操之与奸邪之手,便是奸邪之器。况且我们中国人讲究一个兼容并蓄,若是一直固步自封,只怕也不至有三千年的传承了。好了,今天跟你们说一大通,咱们其实也是互勉,你们二位是大才,将来偏劳的地方多的是。既然是如此,那我自然要求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一道去创一番卫道的事业。卫道卫道,你们细心体会,这两个字,绝非是戏文里唱的那般不堪,那般轻易啊。好了,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慢慢体会总是要的。这样,我们且先把手头这事情办好如何?”
正要起身的时候,外间便有听差来报,说有客访。这就有些怪了,张吴二人是不折不扣的关内人士,关外是没有什么熟人的。而徐佳氏老家虽然在这里,但自从垦边局之后,举家都迁到繁华的天津去了,关外除了几个看守主业的老仆,便没有什么人了。如今听差说是有客来访,而不是说谁谁谁来访,那就说明,来客不是地方上的文武官员。载深不由得问了一句道:“是什么人?”
“回王爷话,问了,不肯说,只看是个红带子。”
红带子,就是觉罗了。关外是清朝的根本之弟,这么多代传承下来,宗室觉罗多如牛毛,譬如幕僚房外卫护的华老三,他还是个觉罗呢。京里头黄带子红带子,基本上已经是等同常人了,即便是盛京,也不至于就如何。所以,看听差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就知道,来人不是个什么角色。
“叫华老三代我见他吧。我哪来的功夫见这些人,等下都兴阿,恩锡等人来了,再报知于我。”本地的红带子载深当然也不乐意见,敷衍着便想回放歇息一阵。
“回王爷,要是寻常小的也不得来搅您,就是这人说了,说有天大的事,关乎王爷的安危,小的才不敢马虎。”
“好了好了,传他进来吧。”载深又好气又好笑,这些人当真是唯恐不惊天动地。旗人最好个面子,非弄得钦差晟亲王接见一下,将来有个什么面子什么的,这种心理可以理解。左右这会儿也没有什么急事,还要等着盛京地方解压人犯进城,见一见就见一见吧。
不一阵,便进来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腰间系着一根醒目的红带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几乎是弯着腰走进来的。看载深看他,摘了帽子恭敬地就手打千道:“小的壁昌,给二爷爷请安。”
“噗——”载深手上一碗新茶差点打翻,口中一口茶水收不住喷了出去,溅的那年轻人帽子上都是。载深忍住笑,不住的咳嗽着从袖子里抽了一块手绢递了过去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你这安请的……你也不用这么给我抬辈分吧?”
那叫壁昌的倒是自来熟,口中谢赏接过手绢来却不擦拭那帽子,收进了袖口里:“谢二爷爷赏孙子手绢。二爷爷,真不是孙子哄您老人家,我阿玛叫善良,是显祖一支的。算起来,我阿玛是跟溥字辈平辈的,您说,可不是该称您二爷爷?”
笔畅,嗯,你说的不错。载深笑了笑平和了下来,朝边上忍俊不禁的张吴二人道:“好吧,我就给你一刻钟,说吧,有什么天大的事?”
壁昌却不理会他话中的揶揄口吻,正了脸色一本正经的看了看载深身边的人,欲言又止。
“你就说吧。他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但说无妨。”载深当然不介意卖个面子给他们。
“那,孙子可就说了啊。二爷爷,您今儿是不是遇上桂甲屯的犊子们起反了?”这事儿不是小事,举城都知道,不稀奇。载深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嗯,是有这事,你有什么话,明白了说,不用瞻前顾后的。”
“实话跟爷爷您说了吧。这事儿,是都兴阿这老畜生想害您。”
张之洞吴大澄一听,脸色就是一变,拱手要退开去。载深却一摆手道:“一道儿听听,到底是个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