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朝鲜流民入境为由,呈请晟亲王暂缓回京的折子,很快便被北京打了回来,上谕用词很严厉:朕竟不知于该府尹目中,朝鲜流民与旗务专差,孰轻孰重?着该府尹据实本心回奏!
自垂帘听政以来,所谓的上谕历来都是以皇帝的嘴,去讲太后要讲的话。谁都知道这一次,慈禧是铁了心要载深回京抓旗务了的。这道明发上谕到了盛京,奉天府还没有来得及回奏,请示晟亲王这边,得的指示也是语焉不详,说的还是一个拖字。这种态度就很微妙了,晟亲王这种态度再继续下去的话,只怕将来的结局很有不妙的可能了。
原先紧密团结在以载深为核心的盛京地方当局一干人等,也纷纷的抱持了一个观望的态度。领军亲王滞留地方不肯奉诏回京的话,本朝即便是当年康熙驾崩之时,也未曾出现过这样的家务。地方官员谁敢多嘴?只是暗暗的存了一个警惕的心思,万一将来闹起来,总不能给自己贴上一个亲载深的标签吧。倒霉起来跟着抄家灭门都是有可能的。
就连张之洞跟吴大澄,也有些着慌了,纷纷来劝:“王爷,要是等着上谕再催的话,面子上就不好看了。索性王爷是要回京过年的……”
载深知道他们要说的不仅仅是面子不好看那么简单。他自己也知道,上谕既然能这么发下来,说明宫里的大树慈安太后也是希望自己回去的。这时候如果不想接这个差事的话,就必得有充分的理由才行。想了想,绕过这个话题问道:“左宗棠兵分三路,围攻金积堡的方略,你们都看了?有些什么心得的,跟我聊聊。”
“王爷……”两人都不接这个话茬,仍旧是一番苦劝的模样。
载深无奈的一摇头,叹气道:“京里如今留言鼎沸,说圣母皇太后要如何如何。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不肯回去,是怕这个?”见二人脸上的表情很肯定,载深摇摇头道:“你们错了。自道光年,夷人日强以来,我们中国积弱太久了,之所以我要出关来,我要弄这个垦边局,我要练这一支新军,我要在京里筹办正心庐舍。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自强,强军,养民,正人心,强正学。为的就是一个目的,抗外侮。相信你们也是为着这个,才甘愿不呆在北京做快活翰林,跟我到这苦寒之地来。如今——”
掀开门帘,看了看门外的阴霾,呵呵笑道:“只怕要下雪。如今圣母皇太后要我总理旗务,你们凭你们的本心说,这旗务是王大臣能理得了的么?这一条,我就一点,若仍分满汉,天下臣民不一体视之,哪怕是皇上,也理不了这个旗务。什么叫旗务?什么叫落地钱粮?你们是大臣之才,当然知道,叫我看,就是一个福利,不用干活也有吃有喝,过得比累死累活的人还要好,这不合适。但这是祖宗规矩,不能不给。要是真要理的话,只有举国皆给福利,但分量要少之又少。个个都有钱粮,那个个都是懒汉,举国懒汉,这国不亡才有鬼。你们都是大才,前明的时候,多少个王爷要养,朝廷岁入都不够养那些个亲王郡王辅国将军镇国将军的,叫我看,本朝旗务再往后,也跟前明差不了多少。但——”
“王爷有此见识,天下百姓的幸事。既是如此,那王爷何不借此机会,雷厉风行的革除积弊?”吴大澄到底比张之洞欠了一点老成,一席话说的连张之洞也笑了起来。
载深饮了一碗热奶,这才收了笑摇头叹道:“要照我说的改,以我的位分,非要有三五十年才能收功。古往今来,可有三五十年荣宠不替的臣下?你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些话也只有在你们跟前说说罢了,京里那些谣言虽说我不信,但自我出京以来,呵,有人跟我说起过的,郑伯谋共叔段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吧。当然,我不是说皇上。”
这话很敏感,但张之洞自忖如今已经被打上了晟亲王一系的标签了,往后不管如何,也就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也就索性横下一条心来,点头道:“王爷,做臣子的本不该说这些,但今儿既是我们闲谈,之洞也就多嘴两句。王爷,您可不是什么共叔段。”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比起那位共叔段来,人望,实力,载深都有。真要扯开面皮来整的话,慈禧也不难发现这不是个柿子,而是个刺猬。
“谕旨的事,我想过了,香涛你找一趟壁昌,就说京里的消息,朝廷要扣减盛京地方旗人的钱粮。你刚打外头回来,容易叫人信着,怎么说话,你斟酌着看吧。”
张之洞一点就透,原本有些苦恼的脸上霎时之间犯起一阵红光来,刚要说话,那边载深就微笑着摆手制止道:“既是整旗务,且打身边入手吧。不过你们也不用怕,我不是说要铁了心跟朝廷唱反调,开了年不用多久我就得回去的,正心庐舍,也差不多该开张了。”
盛京地方旗人多的是,壁昌信了张之洞的,地方旗人又信了壁昌的,一传十十传百,几乎要闹翻了,扣减钱粮不是没有过,咸丰年间长毛作乱,是个旗人都扣减。可那是国家不太平,做点贡献是应当的,但如今呢,如今就准你在京里修三海,据说还要重修圆明园,壁昌转述的内务府来人的小话很是生动,可信度极高:“太后说了,你洋人不是狂嘛,会烧我的园子嘛!我偏就不叫你洋人称心,我就是要修个园子起来,修的比从前更好更气派,气死你!”
这话搁在平日里还好,可就是本年刚刚出了个安德海携带大批珍玩珠宝堂而皇之的下江南,不就是仗着慈禧太后的宠?哦,如今晓得要扣减咱们旗人钱粮了,早干嘛去了?管束管束安德海这样的人不比掏咱们旗人的口粮好?缺德!
这一闹,就闹到了钦差行辕西侧的盛京御史台,奉天府尹等衙门口,就连载深,也给骂上了,很有些人怀疑,这就是载深的主意,要不,怎么上谕上指定他来总理旗务呢?
载深看在眼里,虽说对眼前难关的过去有了些把握,但心情却反而比之前更加沉重了,盛京旗人都敢有如此反应了,将来要是真的要改革这种吸血的制度的话,该会有多大的反弹?只是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有结论的事情,也只好先暂时抛开不谈。
就这么的,总算熬过了过年。同治九年盛京开春,关内已经是小阳春了,这时候的邸报上,陆续出现了载深所关注的内容。
天津地方官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奏报到直隶总督衙门,直督曾国藩奏闻:天津地方陆续出现幼童失踪案件,地方百姓仇视教民风气已成,长此以往,恐要酿成巨祸。上谕批复,着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详加查勘,据实奏闻。
差不多是回京的时候了,载深笑着朝张之洞吴大澄道:“总算有个大事遮一遮了,不然我这一回京,岂不就是个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