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着回京慈禧毕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在盛京的时候,虽说有朝鲜流民,有旗人闹事的事情需要载深就地便宜处置,但毕竟谕旨发下来之后没有立刻回京,照理来说只要这时候有个言官上一本,上头就有理由抓住不放,到时候免不了的要有一番明争暗斗。载深在回京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的。
但偏偏没想到的是到了京以后,进宫面见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脸色不好看的却是平日里多有亲近之色的同治,而慈禧,却如同身边一派煦和的慈安太后一般,问长问短问东问西的,谈不尽的一股关切之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载深才不信她这一年里就完全的改变了的,当然会存个防备之心,但慈禧口才甚好,留着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问的尽是关外风土人情,地方军政事务,人心安定情形,全没有谕旨上显示出来的凌厉之意。这倒叫载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在关外幕里是靠张之洞跟吴大澄,有些局限于对时代了解的疑惑,要仰仗他们二位。而到了京里,自然就要问更熟悉情况的恭亲王了,惇王府里一家人接风的宴席上不是说话的地儿,一番家常话之后散席了,载深借着送六叔的功夫,上了他的大车,想套问些宫里的意思。
不等他开口,奕已经是一脸阴郁了,缓缓吁了一口气道:“载深,回头上书房去了,还是要跟皇上多说话,你不在京一年,未必是什么好事啊,我只怕棣华协力宝锷宣威的故事,要在你们这一代上重演了,这不是国家之福。”
他说的是他当年与咸丰的关系,映射到如今来,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同治对载深,有了些成见。载深能感觉出来,却不了解到底症结何在,如果说是因为一年没见面,有些流言风语听进去了,这不难解释,怕就怕是其他什么东西。
“两位太后的意思,是要给你指婚,崇绮家的小女儿。这是一个——”载深心里一惊,顿时想起了一年前跟同治说小话的时候说起的,要去代他看看媳妇儿长相如何什么的话来。回想当时情形,只怕同治心里头也早已定下了就是此人要做皇后的念头了。如今怎么又弄这一出?
奕见他不说话,也顿了顿,摇摇头道:“京里这半年里有说西边的流言。六叔不瞒你,是我叫人弄的。你要知道,这全是为了保全你。西边倒还好说,皇上其实也不怎么亲她的,有些话,皇上听了你去说道两句,这个结兴许就能解了。今年同治九年,皇上再有三年就要亲政了,你想想,到时候两宫撤帘,东边也未必能再替你说话了。往后,你当真要好自为之。”奕眯着眼睛揉了揉眼眶,看上去十分疲累的样子,叹息一声道:“好在你还没到年纪,内务府我跟你五叔打过招呼,暂且不给你分府,敷衍着上头。没有王府,这亲就暂时成不起来,不过也拖不到什么时候儿去,指不定年下皇上挑秀女的时候上头就要有话下来,你赶紧趁着这段时间,跟皇上弄弄好吧。记住了,这可是头等大事,其他的差事,一概不要接,你听明白了?”
奕话里有话,载深琢磨的就是他话后边的这番话,至于他所说的眼下头等大事是应付即将亲政的同治,载深倒并不以为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应付那位圣母皇太后。当下摇摇头道:“六叔,皇上那边总归还是受人蛊惑,总化解得开的。我在关外也听说皇上圣学进境不大,照您看,西边会不会撤帘?”
“谁知道——”奕没好气的轻笑一声摇头:“我可真是担心,使人散布的那些个流言要一语成谶啊!”
“没那个理——”载深只否定了一下,却不接着往下说这个敏感的话题,回问道:“六叔,方才听你说,上头似乎有意思要派什么差事给我?”
奕无奈的笑了笑,转头过来看着载深道:“到底是瞒不过你。就跟你说了吧,上头还是有意叫你整顿旗务,这只怕你推不掉。这还好说,我也挂过这差事的,就当没这个名头就完了。旗务,那是咱么整顿得了的?你年轻气盛,在盛京一番作为我也看得出来,但这个差事,可千万不能这么着。再一个,就是天津教案的事情了,崇厚回奏上来的情形,只怕天津要出大事,民气已经起来了,只怕要闹出大事。上头已经预备着了,一个是叫崇厚严防死守,再一个,恐怕到时候要打算让你做钦差去办理。”
载深吐了吐舌头,自问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是让曾国藩去吧。摇了摇头道:“上头可真是能想,我今年才十三岁,也不怕我把差事给办砸咯!六叔你放心,这差事我想辙儿躲。”
“嗯,你能这么想,我可就放心了。盛京新军两万人,如今是鲍超管着?”
“鲍春霆只管带兵,兵权,我委的吴清卿全权。”载深脸上不再嬉皮笑脸一本正经的望着前方。
奕噗哧一笑:“得了,你放着心吧,跟你六叔还藏着掖着,我不动这支兵还不成?他娘的你这臭小子,洋枪洋炮洋教习,哪样不是你六叔帮你办,如今可好了。嘿,得了,回吧。你五叔只怕还有话,搁我这呆久了哪天撞上了又得吃他数落,不值。去吧——”说着,探手掀开帘子,将载深撵下了车。
站在王府门口看着车队远去,载深心里盘算着这一席话的收获,这会儿离曾国藩身败名裂还有一阵时间,可真得好好找个理由躲过这倒霉差事了。再一个,十三岁成亲?这是不是太早了点?
回了府,奕誴自然也有话说,不过他愣头愣脑的,无非嘘寒问暖几句,告诫的话也有,不过要说的大抵奕也交代的差不多了,所以,连笑带闹的,载深将他撵了出去。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了许久,才总算想到一个好由头。
不过,这总得有人帮忙才行。
第二天一早上书房,同治果然很难接近,一脸冷冰冰的,连带着书房里几个小兄弟,也有些不敢靠近载深。一时之间,居然有点孤家寡人的意思,不过载深当真没什么兴趣与这些个没出息的小孩儿拉关系套近乎,一人送了点关外带回来的土产也就完了,真要拉下架子来赔不是什么的,这也还没到那个地步。慢慢的找些合适的机会也就完了。
下了书房就去倭仁的府上,不知道是不是去年赐的御药有效果,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行了礼之后倭仁就拉着载深问事情,不过他问的不是关外情形,而是学问精进。
“嗯,还行。理学格于心学的出入,你这套体会也算是不错了。不过也不要自满,时常读书,读正书。学问这东西,你三天不上心,退的可比进的快多了!王爷,不要怪我啰嗦,实在是对你有一份格外的期冀。张子说为往圣继绝学,源远流长的正学,可不能在我们这一代就断了啊。”
倭仁什么都好,就是太那什么了。载深跟他说话,总觉得累得慌,小心翼翼的陪着他说了好一阵话,末了才提起正心庐舍的事情,着重还是在于出京之前所说起的“中学为劳心,西学为劳力”的说法,这个说法在自己嘴里说出去没用,必得要有倭仁这样的儒道巨臂登高一呼,才能形成一个新的潮流流派,如今载深想说的,就是这个。
等这个潮流形成风潮之后,正心庐舍相应的一开,立时之间京里就是一个习正道的士林风气,这时候载深以倭仁最得意的弟子的身份,当然不能不参与这场士林大风潮。出京赴津,就有理由推脱了,随便说两句学问还未成,要多跟倭师傅学习,慈安那边必定赞同的。即便是慈禧有话,到时候叫倭仁再上一个折子,师傅的面子总是不能不顾的。
即便有最坏的情形出现,也有应对之策,载深想着如今风头一时无二的曾国藩名下拥趸也是极多,这个差事他又是以直隶总督的该管疆臣而当仁不让,随便放两句话出去,就足以让慈禧收回以载深为钦差主理天津事务的念头了。
一客不烦二主,师徒两个说的愉快,倭仁也基本认同了载深关于中学西学的新看法,载深见目的已经基本达成,就想顺便将另一件事也托付给他。
“倭师傅,学问当真是永无止境。只恨人生有限,不能穷极先贤所学。唉,真是人生恨事啊。”载深撂下一句话帽子,看了看比起上一年精神还要抖擞的倭仁道:“可惜,我如今的年岁正是读书的时候,上头却偏偏又要指婚了。这一来分府,成亲,总要折腾一年。这一年里,只怕又要荒废不少。就是为着这个,上年上上头赏的回妇侧福晋,我一年里统共就见过两三回,更别说其他了。人生苦短,男儿自然应当志在学问。”
“哦?”到底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听说得意弟子要成亲,来了兴趣:“是哪家女儿?”
载深看他的样子,心叫糟糕,这老头不会帮倒忙吧?支支吾吾的道:“据说是崇绮家的。”
“哦,小名叫阿秀的那个嘛。我见过的——”倭仁老脸放光,兴奋的道:“状元之女,很有端庄之气,又有才学,正是贤内助啊!王爷,上头指的好啊!”
得,你丫的我前头全白说了。载深无可奈何的陪着笑脸说了两句,赶紧借故告辞。
不过说来也巧,正出门的时候,偏偏就撞见了方才说的那位——蒙古状元崇绮。
“王爷!”崇绮惊讶的叫了一声,赶紧要行礼,载深哼哼哈哈的拦住了他,寒暄几句就待走人。
“王爷,就说这两天您该回京了的。却没想到今儿在艮峰先生这撞上。王爷,千万赏崇绮一点薄面,我阿玛严令,非得叫我想辙,他老人家想见您一面。王爷,您可千万别叫崇绮做个不孝之人。”
倭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王爷,应当的。状元之家,亲王去一趟也不算屈尊。”载深回头一看,老头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可爱,与平日里的刻板比起来,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得,听这位的话里意思,崇绮家老子可能已经知道自家的孙女要许给这位晟亲王了。再看倭仁这老家伙的样子,只怕这门亲事,这老家伙也有份呢!他娘的,今天可真是老鼠给猫拜年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管他去呢,有门好媳妇儿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同治老哥怎么想,去他娘的吧!
嘿,还真是去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