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绮家的房子是新的,咸丰早年,他老子塞尚阿兵败获罪,虽然免死,不过赏的宅子却是叫内务府充公了,后来拨作开设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及下设的同文馆的。于是就在隔邻不远买了一栋新宅子,规制不大,中规中矩的三进四合院,这天为了迎接晟亲王的驾到,四处粉刷一新,看上去比起四邻的破旧房子要好看不少。
听说近来风头仅次于曾侯曾国藩的晟亲王驾到,便连左近同文馆的学生也都涌了出来,说是要一睹晟亲王的风采,连带着同文馆不少洋人老师,来往总理衙门办事的各国使馆人员,也远远地挤着指指戳戳的看热闹。
亲王到访大臣第,是极少见的情形,所以崇绮特地翻出了仪注,细心的查了,由父亲塞尚阿领了全家老小,齐齐的头进院子里。等载深到达的时候,郑重的行了两跪六叩首的大礼,随后才引客而入,落座闲话。
陪客里头也有个熟人,同治七年的新进士,宗室出身的宝廷,以及其他翰林院都察院的言官,自从张之洞跟吴大澄随载深出关,吴大澄留在盛京管军,张之洞回京以后,多有言说关外情形,新旧比对之类的话语,所以借着这一番到访,下帖子请求崇绮家在陪客里添上自己一个的多如牛毛,但崇绮家实在是容纳不下那么多的客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只请四个,便是翰院之中名声最盛的四人——宝廷,陈宝琛,黄体芳,张佩纶。
载深这会儿却是无心跟他们兜搭,只是回味着方才初见那位小名阿秀的姑娘时,那惊鸿一瞥的惊艳。果然是旗人之中有数的美女,端庄大方的很,虽然说是缺少后世化妆术,衣饰搭配等等的衬托,但胜在天然,鹅蛋形的脸上始终有一丝浅浅的笑,身材微微矮了一些,但搭配上娇小的身形,实在是很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不说与惇王府里那些仆妇侍婢相比,就跟宫里那些千挑万选下来的宫女比起来,也是远胜不知凡几。
想来,同治已经拜托哪位兄弟,抑或是他自己通过什么途径偷偷看过这个叫阿秀的姑娘了。果然,女人是祸水啊。他娘的,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插兄弟两刀的,同治老哥必定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这事也不能怨我啊老哥。载深暗自窃笑,将这一缕烦恼抛去,端端正正的陪着有些耳背的塞尚阿说了几句话,这是他应付惯了的场面,加上他身份的不同,自然没有什么人敢跟他挑礼。一面说着话,一面准备入席,载深当然是坐了主位,相陪的都是一时人杰,方才席前是主家说话,入了席嘛,自然就要松快不少,这种场合自然不会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于是话语权慢慢的就从崇绮口中的道德文章,转到了日后称之为翰林四谏的那四位手中,谈的,当然是眼下最热门的话题——天津教案。
载深虽然不愿意上这个贼船,但等事情一出,去落井下石砸曾国藩以收买人心的打算他是已经做好了的,当然这会儿也不会太过隐藏,慷慨激昂的话说了不少,诸如民气可用,民心不可伤等等之类的话,对于士林之中赞不绝口的天津地方府县官员,自然也不吝啬褒奖的话。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载深这边稍稍露出点口风来,那边宝廷就来劲了,他是郑亲王济尔哈朗这一系的子孙,辛酉年政变,郑亲王端华伏诛,但他这一系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为了安抚端华掌纛的镶蓝旗的民心,甚至还特别加恩。宝廷便是受了这一条的恩泽。身为宗室子弟,讲起话来自然就要比其他三人要胆大一些,顺着载深的话就来了个呈请:“王爷,既然您也是如此看法,不如向两宫陈情,您亲自率新军去天津,打洋人,顺民气!”
“对,打洋人,顺民气!”半天没吱声的塞尚阿忽然在一旁起哄了一句。载深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老子练两万新军容易的啊?干!
“话是不错,我也很有这个心。”载深想了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杜绝掉言路上这种呼声,万一有个神经病上个折子正合了慈禧的意,那不是自找罪受嘛!所以,话里便多了一些叫人猜度的东西,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就可以了:“呵,呵呵!上头已经有旨意了,叫我去整顿旗务,你们都是言路上有号召力的人,回去约束一下,千万不要触霉头。我读书出身,略有寸进,实在不想看到士林在本朝再有所损伤了。几位大才,拜托,拜托!”说完,郑重其事的长身而起,四方作揖。
主宾谁也不敢坐着受他的揖,都站起来陪礼,一番拉扯之下重新入座,人人脸上便多有一番愁郁之气了。
老祖宗讲中庸,实在是太正确不过了。载深觉得这样就最好,千万不能再过了,再过,万一这些人犟脾气犯起来,那可就没辙了。于是,当然也免不了的要往其他方面说一说,说来说去,便要说到旗务。
“旗务也着实是要改。”宝廷道:“前儿跟荣四哥说话,荣四哥说是也要跟王爷您去整理旗务?听说他近来跟七王爷有些龃龉,王爷,得便的话,最好开说开说才好。荣仲华可是咱们旗人里头难得的人才啊!”
载深前头正纳闷呢,荣四哥是哪一位爷们,怎么没听说旗务有这么一个下属一块儿搞的?末了一听荣仲华,才醒悟了过来,这就是前一阵自己不在京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醇亲王奕譞的那位荣禄啊!
“我竟然不知道。”载深含糊着道:“如此即好,正要借助荣仲华大才。回头我问问七叔去,寻个机会说开了便没事了,我七叔也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
荣禄得罪奕譞的事情载深其实知道,就是上年调陈国瑞率军进京勤王的时候,荣禄不知道这是奕譞的主意,因为护卫京城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职差,调外兵就有瞧不起人,打脸的嫌疑,不能不上个折子表示反对,顺便发了几句牢骚。这折子一上,奕譞以为是他攀上了宫里的大树,有点得意忘形了,少不了的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荣禄“因病”腰伤复发已经在家歇了大半年了。
如今忽然起用,竟然是要跟自己整理旗务?载深已经没什么心思再陪着这一帮人闲话了,陪了几副笑脸之后,匆匆的就要辞行。
好在亲王到访的事情已经够面子了,呆长呆短也没有什么可争的。塞尚阿照例的又要率领全家老小,两跪六叩首的恭送晟亲王上车。于是,就在那一堆人里头,载深再一次见到了那位阿秀姑娘,人群之中,当然不能老盯着人家姑娘看,回了府,留在脑海之中的,就只剩那一抹浅浅的笑了。
旗务派荣禄,这就是说要在身边放一颗钉子了。载深想了想,还是要递牌子进宫,谈一谈旗务上的事情,约略说个打算什么的,那边自然会提到荣禄,到时候不久明白了?
于是,载深便从慈禧口中听到了关于荣禄的消息,而且,那还不是什么一般的坏消息,是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
“你的条陈也不错,旗务真能照你说的这么搞,咱们可真是能对得起祖宗了。姐姐,您看看,我说交给载深没错的吧?”慈禧看上去确实很高兴,招呼这太监给载深沏茶倒**喝,一面跟慈安说着顺杆儿话,末了转过头来端详着载深道:“嘿,叫我看哪!皇帝真是不如你!前儿我病了几天,叫皇帝试着看折子,真是叫人急死,几个字不认得,几句话断不了句!唉,再往后可怎么好?载深,你可要好好地,将来皇帝亲政了,有你在旁边帮衬着,我们老姐妹两才能放得下心来!”
得了吧,您能不能别在皇帝老哥面前夸我了?我怕了你还不行嘛?载深瞥见端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的同治,跟他身后他老娘的喜笑颜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道这梁子只怕越来越不好解了。少年人,谁不要个脸皮?就算兄弟感情再好,能抵得过这么个天天夸别人骂儿子的老娘?算了,由他去吧。
见她迟迟不提荣禄的事情,载深也无心跟她磨下去,直截了当说了几句后便切入正题道:“太后,皇上的圣学精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倒也不用太催逼了。皇上天纵英明,奴才是拍马也赶不上的。譬如这桩旗务差事,也是下头人帮我想的几条条陈。真正要办起来,少不得还得太后多给奴才弄几个帮手。”
“你说的也是,旗务是个大事。你一个人到底是年轻,有个人帮你参划参划也是好的。姐姐,皇帝,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人选没有?”慈禧呵呵看着载深,只看得他头皮发麻,那两位终究还是没有人选,这才听慈禧接着沉吟道:“上年盛京旗人又闹,如今你又回京了,那边总归还是要有个人镇着才行,不然啊,你这边旗务改革的信儿一传,那边又得闹腾,我想了想,上年请了病假的荣禄,如今也该好了,他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出身,带过兵,就叫他去盛京做将军吧。都兴阿的缺出了也有一阵儿了。”
高,真他妈高。话说到这份上,载深想了想,总归也是没话抵挡,总不能跟她说,盛京新军是我的禁脔,朝廷不能派人管吧!只好低声应是。
“如今可好了,你且在京里歇息一阵,过了秋皇帝也要挑秀女,你嘛,也该指婚了。”慈禧看了一眼旁边慈眉善目的慈安道:“姐姐,我可是听说载深今儿去了一趟塞尚阿府呢!”
两个女人呵呵笑声中,载深只感觉到了同治那股愈来愈阴冷的目光。
不过,这已经顾不得了。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已经接踵而至了。
派荣禄去做盛京将军,这可真是釜底抽薪的高招,载深直到回到府里,都还没想出应对之策来。荣禄肯定是奉着慈禧的密谕去的,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没本事的人,什么把他架空,视而不见不尊他的号令的想法完全是行不通的。他一天可以写八封给慈禧的密折,到时候一道谕旨下去,难看的可不会是他荣禄。
直到晚上吃晚饭,载深都没有从这件事里回过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奕誴一家,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不知道这爷们今天是撞了什么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