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叫人想不到,盛京这帮子大爷,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慈禧看上去很生气,作为与盛京有莫大联系的载深,自然也在第二天一早,便被叫进,一并叫进的,还有恭亲王醇亲王,加上满洲人里头位重的两位大臣,文祥跟宝鋆。
文祥跟荣禄都是满洲大姓瓜尔佳氏的,加之前年又曾领兵出关过,所以一脸严峻的慈禧,头一个就问文祥:“瓜尔佳氏也是满洲大姓,真真是咄咄怪事!汉人鲍超,吴大澄,满屯满屯的汉人戍囚,都没个事,偏偏是驻防将军出了这么一桩子事。文祥,我跟几位王爷商议过,派你去好生查一查这个事!”
就算没有一丁点的线索,但以文祥的才智,想也能想得出来,荣禄的死,会跟谁有关系。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么个当年看上去聪慧老成的少年,如今居然会下手如此的狠辣!而以文祥跟恭亲王的关系,自然也看得出来奕也完全不知道端倪,难道,这少年当真是被京里那流传的武曌故事的流言所吓到,才会出如此的下策?
想了想之后,文祥躬身叩首,长跪不起道:“请太后恕奴才无能,奴才向年领神机营出关,有几处旧伤,近来天气转冷,加之奴才年岁也大了,竟有复发的症候……”
“荒谬!”慈禧一伸手,将报丧的折子啪的摔了下来,提高了音调斥骂道:“文祥啊文祥!你当年可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三朝老臣,先帝特拔之恩,国家重臣!如今可好,居然也学会推诿差事了!”说到这里,声调转哀,转向同治,语带哀声的啜泣道:“皇帝啊皇帝,你可看好咯,这就是当年你阿玛欣赏的人才!”
这一番直指本心的斥骂,吓得文祥大气也不敢出,直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慈禧这一番发作,还是载深头一回遇见,以往尽管对这人有无尽的防备,但细想起来,每次却都是和颜悦色的,只隐隐露出一点点凌厉罢了,像今天这样大发雷霆然后又搬出先帝来的,还是头一回遇上。
太后发怒,皇帝沉着脸,殿中几位王爷大臣,也只好都跪了下来,替文祥求情。
“七爷,你收拾收拾,这个差事委给你!文祥既是有病,着即开去一切差事,回家好生养着!”慈禧狠狠的撂下一句话,将身子摊回到座位里,例行问道:“姐姐,皇帝,你们还有什么主张?”
“妹妹,你看,是不是叫载深去一趟好些?”今天怪事到底是多,像庙里供着的一尊泥胎似的慈安居然发话了,不过迎上慈禧略带嘲讽的眼神,慈安的下一句就声音小多了:“国家大事我不懂,我也就是说个妇人主见,六爷七爷你们都担待着些。照我看,天津的事情已经是出了,洋人死了不少,虽说要派曾国藩去谈,但我们不能不想想,万一谈崩了呢?洋人都不是好东西,法国人这回看起来像是存心讹我们似的,咱们不能不做个提防,要都像先帝在的时候那样,唉!七爷统着神机营,万一有个事,盛京那么远来不及赶回来,难道真的要咱们母子,再跑一趟热河?载深到底在盛京有根底……”
她话说的尽管零碎,不过意思是人人都听懂了的,醇亲王奕譞作为宗室之中“知兵”的那一位,总要为将来法国人可能会打进来做个预备,军务上的事,也时时要他来参划。道理倒是不错,不过在载深听来,坏就坏在最后一句上头。我的个亲娘啊,您老人家偏偏提这个干嘛啊!
果然,慈禧听了冷哼一声,似笑非笑的看向载深:“载深,母后皇太后说你行,你说呢?你行不行?要不你代七爷走一趟?”
载深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委屈的表情道:“荣禄出了这么个事,奴才也想过,是不是奴才这旗务上头的主张太过了些?前些日子盛京有个觉罗来,奴才在宗人府凑巧撞上了,还好好说了他一顿,叫他回去好生跟旗人分解,要相信朝廷,相信官府的,如今居然有这么个事儿!奴才这会儿脑子还乱着,不能给两位皇太后回话,回头等奴才清醒了,再上折子。”
“呵!”慈禧尖笑一声:“听听听听,姐姐,你倒是听听。文祥说他病了,载深说他还糊涂着呢。敢情大清朝就找不出个人来去一趟盛京!行了,也不用议了,还是七爷去一趟吧。军务上的事……”说到这里,慈禧忽然顿了一顿,似乎是想不出什么人选来,末了发话道:“你们大伙儿都尽些力吧。皇帝,你还有什么话说?”
同治耷拉着的脑袋动了一下,囫囵的说了一句什么。只听慈禧道:“好了,你们跪安吧。”
虽说在慈禧跟前吃了排头,不过出了紫禁城之后,载深还是觉得心情舒畅,慈禧这样失态,反倒说明自己这一招狠手起了效用,细想起来,如果她仍旧是过去那样笑里藏刀,反倒是要提放着她又要有什么后手呢!况且,末了她居然想不出一个接管京城防卫军务的人手来,就很能说明,她自己信得过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
这一次杀荣禄,看来是杀对了。就光看文祥推辞不去,拼着开去一切差事的责罚,也不愿意走一趟盛京就知道,如今朝臣里,敢对关外动主意的人,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去了盛京会不会是下一个荣禄?
只是盛京那边到底还是有不少东西要遮掩,对于奕譞这个七叔,虽然他没有什么大本事,幕里也没有什么能人,不过军务上固然不用担忧,但财政上,还是最好先给他打个招呼的好,不然回头挪用修葺三陵皇宫的工程银子充作饷银的事情捅出来,毕竟脸面上不好看,而且也要送一个把柄到慈禧手里。又何必?想了想,吩咐车夫撵上了醇亲王的车队,到了太平湖畔的醇王府。
如今正是夏日,六月里的天气极是蒸人,好容易一身臭汗的到了王府,等奕譞冲了凉出来,叔侄两个才在湖畔一株垂柳下,摆开了龙门阵。
“来,老二,吃,通州庄子上才送来的葡萄,冰镇着的,去暑气。”奕譞亲自提了两大桶冰块来放在小桌子边上,取出三五串葡萄来,从腰后头拔出一把蒲扇摇了起来,一面招呼着载深,一面在躺椅上摇晃着,迷迷糊糊的叹了口气道:“荣禄一死,可他妈苦了咱们了。今儿这一起,上头好大的火气。可真是的,我哪里乐意去盛京?天天这么在湖边吃着冰镇葡萄,听着这满树的知了,多惬意,多不好?盛京那地方,我可是一回都没去过。先帝去的时候,我擒完了肃顺就忙着修陵,那是什么好差事?忙的像堆臭狗屎。来,吃!”
“去,臭狗屎我可不吃。七叔您自个儿吃去吧。”载深打了个哈哈道:“我吃冰镇葡萄儿。”
叔侄两个说着笑,载深忽然会意过来,这位七叔恐怕会错自己的来意了。听他话里话外,更多的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释他真的不想去盛京,真的不想去的那个意思。
这是个老实人,本分人。虽说有点子想法,不过打小是因为长相不好看,因为才具庸碌被人瞧不起过来的,心地很仁厚。听他解释这么半天就明白了,他倒是有点感觉对不住自己似的。载深叹了一叹,府里那位五叔比他就看得开的多,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就什么也不去争。反倒没人敢笑话他。
而这位呢,空负了个“知兵好武”的名声,但真叫他做什么事,却什么也做不起来。听他啰嗦了那么半天,载深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挑明了来意,将盛京户部蕃库拨作工程银的钱,有一部分挪充军费的事情,跟他说了,拜托他遮掩一下。
奕譞倒也不含糊,一口应了下来道:“嘿,多大的事?值当的你跑七叔这儿一趟?军费上头,我最知道的,朝廷不拨款子,哪个兵丁肯替你卖命?这事儿就是你不说,七叔也要替你包起来的。倒是荣禄的事儿,你在盛京呆过一年,照你看,这事儿有什么关窍?”
“我这也是跟您一样听信儿,那人犯抓住了没有,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啊。”载深说到这里,外头忽然的就有一阵儿喧哗,闹腾的很,像是很多人吵吵的感觉,载深断了话头,疑惑的看着奕譞。
“瞧瞧去!”奕譞摇着蒲扇从躺椅上跃将下来。
他当然不会真的亲自摇着个蒲扇到街上去看热闹,叫了王府护卫去看了一阵,来回报说:“禀两位王爷,是宣南一带各地会馆里头住着的穷书生,听说朝廷要派大员到天津去谈教案,上街请愿来了,说是城北国子监的也动了起来,约定了的在城北孔庙聚齐。”
我靠!谁这么大手面!载深听了当真是心里一喜,这声势造得好!这不是给老子抬轿子嘛!原就定好了的,正心庐舍在同治九年也就是本年顺天府乡试八月底九月初的放榜之后,九月初十开院的,这一年里,多承奕誴的帮忙,一片废园子修成了一个书院,也多承李鸿藻翁同和的帮忙,书目开出来,琉璃厂买书,置办各色器物等等,基本都已经准备就绪了的,只差一个倭仁坐馆了。
而且载深算好了时间,曾国藩过几天去天津,拖个两三个月下来,恰好在他委曲求全跟法国人谈妥的时候,士林的民愤就要达到最高!而那时,正是正心庐舍开馆的时候!
如今又有不知哪位高人先来这么一场预热,真是酷暑里下了一场大豪雨!及时啊!
只是片刻之间,载深便定下了主意,跟奕譞谈起了军务:“民气不可侮啊!七叔,您是带老了兵的人,军务上头,总要有个预备吧。我先给您做个表态,盛京新军总有人说是我载深的私兵,我可不想背这个烂污名声,您赶紧下手谕,调这一支新军去天津,备战!”
奕譞哪里知道他的花花肠子?他也是自少年起就有宏愿要带出一支大军来,报一报自道光以来洋人欺辱的仇的,如今听了载深这番话,激动不已,蒲扇摇的哗哗响,哆嗦着道:“好,好!曾国藩也是我大清柱石,把新军交给他调配,准定打法国人一个落花流水!”
载深呵呵一笑,没有接话。心中暗笑,这支新军,曾国藩调配得起吗?
他完全不担心这样一个蝴蝶效应会让曾国藩忽然腰杆子就硬了起来,以他对这时代人的了解,这时代的人,要比后世只讲功利的人有信念。有信念的人,做事有他自己的惯性。曾国藩担心的不是法国那几条破船上几百号人,他担心的是将来。
所以,他不会开仗的。
但他完全不知道,法国马上就要被普鲁士揍得鼻青脸肿。这倒不能怪他,如今放眼国内,也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载深,另一个……如今,在载深府中。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随着群情激昂的士子们远去,一团阴翳将整个天地笼罩,狰狞的云团互相攻伐,来去之间,氤氲出一道道电芒,如毒蛇吞吐的信子,如刀枪反射的冷光。忽然之间,风吹云卷,电芒汇聚,迸出一道巨大的闪电来,轰鸣一声之中,瓢泼大雨如豆子一般洒了下来,便在这豪雨之中,雷声大作,一时之间,便似整个北京城,都在颤抖不已了。
第一卷蓄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