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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变端

杨村驿,乃是京津之间第一冲要的驿站,规制很大,因为地理交通方便,整出来供往来水陆两路的官员们停船停车的坪地也极大。同治九年九月二十一,载深便在这杨村驿前的水陆通衢之处,接受了天津出迎的各级官员,以太子太保,钦封一等侯,直隶总督曾国藩为首,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直隶按察使钱鼎铭,新任署天津府的首先天津县知县萧世本,以及其余天津道周家勋,通永镇总兵,长芦盐运使等等一干大小官员,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跪满了一地。旌旗猎猎作响,秋风飒飒送爽,气候倒是不错,但绝不代表这些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足足有一炷香工夫,钦差官舰上才派人传话下来,说晟亲王即刻就来,接见一众官员。

“臣等,恭请圣安!”以曾国藩为首,跪在地下的诸人马蹄袖打得山响,叩头问安。载深从搭板上下来,面朝南方,面无表情的朗声说了一句:“圣躬安!”因为曾国藩算是国家柱石,所以特别的加了一句:“卿安!”这样一个礼节,便算是完成了。

“诸位维持辛苦——”驿站内的院子里,载深看着挤的满满当当一院子的大小官员,当然不会一张脸臭到底,请众人坐在驿站安排的长凳子上之后道:“载深奉旨前来天津,与诸位会办天津要务,以后自然有仰仗的时候。请诸位务必不要存下一个心思,以为我载深来,是对诸位有所不满。不是,有旨,曾国藩跪听——”

“……该督向为国家柱石,朕甚倚重之,因体念北方苦寒,该督出身南方,恐有难耐苦寒之忧。着即开去直隶总督等一切差缺,径赴两江总督本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

这是两面光的一份谕旨,对曾国藩来说,江宁马新贻的身亡,如果朝廷要深究的话,在眼下墙倒众人推的情形下,曾九,甚至他曾家,都会有难以名状的祸端。这是一个,再一个,天津教案他自己办的也是有愧于心,虽然说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但毕竟是委屈了天津百姓,以及两位好官,做学问做了这么多年,曾某岂能没有一点点内疚之情?如今朝廷派亲王来接手办理,又存下一个新的变数,起码的,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中国人最讲一个心安,曾国藩听到这份恩旨,伏地啜泣,久久不能起身。

于天津地方官员来说,这份谕旨也代表了朝廷并不追究他们的意思,“首恶”曾国藩都能有此优待,何况他们这些“从犯”?

载深凝神看了一阵老态毕露的曾国藩,由着他哭了一阵谢恩之后,这才起身趋前将他扶起:“涤翁,多余的话我不说了,艮峰先生那里,你好好写一封信吧。”

与曾国藩没有私交,载深当然不会有太多的话跟他说,有这么些话,已经尽到面子了。接下来自然就要看向崇厚。

“我在京师时,一直有这么一个看法。办洋务,绝不等于务洋。何为洋务?先林文忠公有言: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就是办洋务的宗旨。如今很多人办洋务,却忘了这一条宗旨,洋务办成了务洋,目中但有洋人,心中绝无君父!法国驻天津领事,是叫丰大业吧?偏偏有人就把这么个无礼狂悖之徒,当丰大爷敬!这像是朝廷的官吗?”狠话撂下两句,说的崇厚等人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见效果已到,载深呵呵一笑,转向曾国藩道:“涤翁,鲍春霆说还有些细务要向涤翁请教,不如请涤翁移步?”以目示意身后的鲍超,将曾国藩引入后进。

曾国藩走了之后,载深就再也没那么多好脸色了:“天津教案,事涉四国,此前所未有也。是以前面有些疏漏,也在所难免。但今日既是我来了,一切就要以我为主。我今日讲第一条宗旨,就是整饬武备,三口通商大臣,通永镇总兵,天津县,你们三人听令,自现在起,交卸一切差事……”

“二爷,二爷您不能这样……”崇厚也算是旗人中的能吏,早些年在京的时候,偶尔也见过面的,京里几个王公亲贵跟他处的都算不错,所以一听这话,有些慌了神,急忙跪下分辨道:“二爷,我也是代人受过,代人受过!”

“崇厚!讲些规矩!”

“好!”崇厚见他不给面子,脸色也是一变,狞笑一声起身,使出旗人那种泼皮劲来:“王爷您要削我的顶子,您也没那个权吧!钦差只能处置三品以下官员!”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这个实情这个场合你岂能名目张胆的跟这位小爷顶牛?在场诸人惊惧之下,只见载深的脸已经是变得铁青。

“按定他跪下!”载深呵斥身后的亲兵,转脸过来道:“摘他的顶子,扒他的官衣!大约你还真以为我治不了你?我告诉你,老老实实待罪悔过,是你的自新之道,不然的话,你真以为本王收拾不了你?你昏聩!带下去!交中军严加看管!”

此人乃是法国人气焰嚣张的罪魁祸首,所以载深绝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的,身后陪绑的通永镇总兵,以及天津县萧世本,吓得冷汗直流。特别是萧世本,他就是方才崇厚说的,钦差有权便宜处置的三品以下官员。

“我没说要拿你们问罪,只是,你们有你们的罪愆,自然不能官儿依旧做了,暂且革职留任,通永镇七千绿营,交由铭军丁寿昌节制。萧世本依旧赞署天津县,本王冀望你们存一个戴罪立功的心思,不要学崇厚。”

这个威立的效果还算好,载深接下来查问天津具体情形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敷衍了事了,即便是有所不知的地方,或者载深提出什么新的不合适的要求的时候,地方官员也只敢分辨缘由,而不敢直接说不行。

萧世本以戴罪立功的名义,直接调到钦差行辕行走,这样一来,基本上天津的军政事务,完全就由载深,以及总理衙门的五人全部接管。长芦盐政使负责支应驻扎在杨村务到北仓一带的两万多军马的粮台,虽然是个苦差事,但有差事,总比没差事听参的好。

就这样,载深在这个不大的领导集体范围内,宣布了他办理天津教案的新宗旨。也就是向英国做出妥协姿态,对法国寸步不让。这头一条,在得到北京的消息,说赫德将以视察天津海关税务司的理由来津之后,基本已经告一个段落,载深以钦差行辕的名义,从杨村务派人前往天津的英国领事馆,以私人拜访名义,要求在领事馆约见驻津领事,以及来津的总税务司赫德。

而在对法国人方面,则完全保持不接触的态势,拒绝了丰大业多次会晤请求,反倒是将要问斩流放的四十三名百姓,以及要流放军台效力的张光藻跟刘杰,请到了钦差行辕里接待住了下来。

“王爷体念庇护之德,我等纵是身死,也绝不敢忘。”在住了几天之后,反倒是张光藻跟刘杰坐不住了,领了百姓统共四十五人,长跪在载深院子里,苦苦哀求:“只怕我们这些不详之身,要连累了王爷,连累了朝廷啊!”

“不相干的,多住些日子嘛,难道上法场,流放到新疆,黑龙江去,就那么好玩儿?多住些日子嘛——”载深这个办理天津事务的钦差并不进天津城已经够叫人蹊跷的了,如今居然在杨村驿站一住就是十几天,甚至连罪官罪民都一体拉了进来住,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这就更叫人蹊跷了,这人要走,还不让走了?

刘杰自己是亲身感受过丰大业的蛮横的,当时要不是自己的家仆忠义替自己挡了一枪的话,只怕当时就倒在街头了,这会儿当然是痛哭流涕的苦劝:“王爷,法国人蛮横无理,您再这样包容我们下去,只怕要生出事端,出些新的变数来,到时候,我们就是百死亦难辞其咎了王爷!”

载深却不理他,呵呵笑着跟那个百姓之中为首的刘铁匠道:“都起来嘛,刘铁匠,听说你们都是水火会的民团?平日里听不听官府教化的?”

“王爷,小的确是水火会的,实在是平日里教民欺负人太狠,官府怕洋人,我们这些百姓只好自己抱成团跟教民斗,不然日子真是过不下去的。水火会都是穷苦老百姓,王爷,绝不敢不听官府教化的。姓刘的本来判了死罪,蒙王爷庇佑,多活了这么些天,姓刘的也是知道好歹的人,临死之前,也不敢有什么瞒着王爷的了!王爷,实在是太冤枉了啊!”这几天里养的稍稍有些人样的王铁匠,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哭的凄惨无比,顿时引得院子里哭声一片。

载深看了看这里头的人,大抵都是忠厚之辈,虽然他原先很疑心背后应该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撺掇着这件事的发展,但想来这些人不会在这些人中间。当下在刘铁匠背上抚了抚:“哭吧,哭出来也好,百姓苦,苦了有几十年了,几十年里朝廷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是朝廷的不是。曾侯先头委屈你们,也是为着咱们中国暂且忍一忍,将来就能自强起来,到那会儿,朝廷就能叫百姓过上好日子了,你们莫要恨他。”

站起身来,载深这才回答刘杰的话道:“你们两位,官声很好,京里刑部已经说了,断断不肯接你们的案子的。这叫什么?爱民的官,即便是朝廷有一会儿为着这个那个忘了,但终究还是有人记得你们的。你们放心,我既是来了,你们这里四十五个人,一个都不会流,一个都不会斩。”

“王爷——”院子里哭声一片,张光藻跟刘杰苦苦相劝:“王爷,切莫为着我们,给朝廷添麻烦啊!法国人实在是太蛮横,赶紧该流的流,该斩的斩吧!迟恐生变,迟恐生变啊王爷!”

多好的百姓,多好的官啊。载深看了看身边的张之洞吴大澄,把安抚的工作交给他们,起身顿了顿说道:“不用担心,我如今要的就是生变。丰大业跟他那个水师提督,不是脾气焦躁吗,我要的就是他焦躁,要的就是他急。传我的话,后日一早,中军营带这四十五个人,随本王进城!”转脸过来对刘铁匠等人道:“不要怕给朝廷添麻烦,怕什么呢?朝廷吃你们的用你们的,就算有点麻烦,那还不是朝廷应该受的?做官的,要是怕百姓给他们添麻烦,那怕不怕百姓给他交的钱,交的粮呢?我一落地就是天潢贵胄,受百姓的惠多矣,如今就为你们担一点干系,又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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