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深这还没进城,那边法国人在等待了十多天却始终无法接触的情况下,在北京的法国公使罗叔亚愤怒无比,最后一次向总署提交通牒,声明若在津中国大臣再不到法国领事馆谢罪,中国政府再不做到呈交赔偿银两,处斩犯罪人民,流放有罪官员等等已承诺事项的话,在京法国人将一体撤侨,本公使亦无法再行约束在津海军提督都伯理以及其麾下军人。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法国概不负责。
同时在京王大臣,以及远在盛京的醇亲王奕譞的折子,也纷纷递入内廷,就一个宗旨——“民心宜顺!”以宗室两亲贵,惇亲王奕誴和醇亲王奕譞的措辞最为严厉,此事法国理屈于先,杀人于后,百姓激怒之下焚毁教堂,毙伤洋人,何罪之有?即是该偿英美俄等国罹难洋人之银,亦应由法国负责。既是法国海军要打,那便就打。另请问总署及兵备该管衙门,自咸丰十年起经办洋务自强,费银不知几何若干,大沽口采买普鲁士之巨炮,如今一炮未发而坐视法船耀武于海河?长此以往,不知何为洋务?洋务为何?矛头已经是直指洋务派的领军人物,这两位的亲兄弟恭亲王奕了。醇亲王并上折固请奏调陈国瑞部七千人自保定赴津,以显示不惜一战的决心。
这等情形之下,恭亲王不能再不上心了,一面上折自辩之余,一面加紧与平素交情极好的英国人身上下功夫。该做什么让步,那并不是载深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多年经办洋务的奕多方斟酌,上折子请求同治皇帝接见英美俄三国公使赐宴,以示厚薄。上谕驳回,着恭亲王恭代。另外英国大东公司与丹麦大北公司年初呈请的在中国海域分南北施布通讯电缆的商务合同,即行准办。同时因蒲安臣身故的原因,追赠蒲安臣一品衔,并拨给奠仪一万两白银,派遣志刚与孙家谷为专使赴美表达中国政府的哀悼。
而载深所选择的进程时间当日,从加尔各答传来消息,这几天里欧洲已经发生了重大变故,法军总司令勒布夫一声令下,集结在萨尔步吕肯地区的法国军队,向对面的普鲁士大军展开全线进攻,次日,普鲁士军队抵挡住了法军的进攻,并在当日突破法军防线,攻入法国境内。
这条消息,载深是从京里的海关总署衙门得到的,而驻泊在海河里的法国舰队,则是从香港远东舰队得到的消息,彼此没有任何时间差。不知道是出于泄愤还是不知所措,抑或是要给载深一个见面礼,法国舰队竟然在载深进城之后,开炮轰击城内。作为被邀请参加钦差入城式观礼的赫德也目睹了这一情形。
“传谕给大沽炮台守备,即行封口。”载深看了看赫德,吩咐待罪图功的通永镇总兵道:“派人传令给三口通商衙门,福建船政去年新送抵天津的万年青号等三船,即刻接管,开往大沽口航道,准备封港!”
这是早就做好的准备,侦知法国五条风帆舰进入海河之后,载深早早的就叫新军派人接管了这些的,万年青号等三条千余吨的船也做好了自沉封水道的准备,唯一一个列装一吋行营炮的炮营,也早早的就开进了城,只不过为了防止下面地方官员有通洋人的可能,瞒着而已。如今当着赫德的面吩咐下去,不过是要这个英国人做个见证:中国只不过是被法国人海军的鲁莽激怒了而已。
“不出一年,法国割地赔款。”载深指着海河边上冒着火光的地方,对赫德道:“鹭宾,一个国家有这样的军人,对平民滥施火力的军人,岂能不败?普鲁士必胜。法皇只怕难逃厄运。”
赫德兀自摇头,很有文人风范的展开手中折扇摇了摇道:“这等情形,我要向伦敦回奏的。北京威公那里,我也要说话,这是法国人屈理。”
这是个汉化的很深的洋人,载深惯了他这个样子,呵呵笑道:“那便进城吧,看这等情形,只怕天津衙门住起来未必安全,能不能借英国领事馆暂住?”
这是合理的要求,赫德当然不能拒绝,不过到底还是沉吟一下道:“不如住天津海关税务司洋员宿舍,领事馆那边,毕竟不是我做主。”
这倒无妨,在载深来说,只需要给法国人知道,钦差大人是入住英国人的地方就可以了的。所以,当下车队启动,往津海关附近而去。
不一阵,法国人果然就得到了消息,五艘风帆舰中的一艘侦知了出海口已经被封堵的情形,顿时就乱了起来,胡乱向岸上开了一通炮之后,气势汹汹的驻天津领事丰大业,领着海军舰上下来的水兵大约一百夺人扛着枪就到了英国人宿舍之前。
“阻拦海军水道,你们要负全责!”丰大业手中拎着一把手枪,比划着手势,在海军提督都伯理率领的水兵簇拥下,看上去很是吓人。载深就在院子里听天津道周家勋回报当日法军开炮损失情形,报说幸亏疏散的及时,死伤只有二十多号人,焚毁房屋十多处等等。见法国人来到,瞥了一眼旁边的赫德。
“这是大英帝国公民的居处,请你们立即出去!”赫德崇慕中国人那种礼节,对丰大业这种行为当然是不能容忍,用中文逐客道。
听他说话,都伯理狞笑一声,身后的水兵齐齐的将步枪端了起来,装药瞄准,只听丰大业道:“叫黄种人立即撤走水道上的阻碍,不然的话,我们视作宣战!”
“宣战就宣战!”载深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踹翻面前的书案,大喝道:“来人!下他们的枪,拿!”
一旁聚拢着的中军营早已经是刀枪林立,使用长形弹丸的步枪比法国人的要先进不少,加之人数众多,任谁也看得出来,法国人要是抵抗的话,最多拼一个鱼死网破,但却是绝无生还之理的。丰大业倒也光棍,冷笑着道:“好!你们,等着赔钱割地吧!”
“赔钱割地的是你们!”载深看着亲兵将百多个法国人捆成一百多个粽子,一巴掌抽在丰大业的脸上道:“不信等着看!”
转脸对赫德一拱手道:“法国人无礼,鹭宾你是亲眼所见的,这些人我要解送京师移交法国公使,船上的法国海军也要解除武装,中法之间要重开谈判,这些,请鹭宾你一定要做个旁证!”
赫德方才被法国人气的不清,这会儿当然要应声的,点头道:“王爷不杀他们最好,最好。作证没问题,在场的公民们都能替王爷作证。”
旁边的税务司洋员也都点头称是。载深接着道:“好,多谢各位仗义。吴清卿!领你的六营人马,登船缴械,违抗的放胆开炮,万事我撑着!拿住了人一体绑了游街三日!”
“喳!”下头轰然应了一声,整队出发。
这差事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反复也经过了半天的工夫,海河上的法国海军才意识到如今已经是无路可退,若是在开炮的话,只怕有船毁人亡的危险。事实上他们今天已经接到香港的命令,远东所有海军舰只,都要返回欧洲助战的,今天是郁闷难平,加之中国这位新任钦差连续十几天使用的不接触策略让本来就脾气焦躁的在天津的最高长官丰大业和都伯理失去了理智,在英国人在场的情况下,先行开炮轰击民居,尔后又带武装部队冲击英国公民的宿舍,被人缴械自然是理所当然。终于在当日晚间,载深接到回报,法国人一共五百三十一人,除去一个厨子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之外,其余全部绑拿住了。
“这就好——”灯下,载深的脸色却不是太好,斟酌着道:“你替我写个折子跟京里报一下,说一下今天的事情,再一个提一下,请两广及福建地方有所戒备,提防在香港法国人狗急跳墙,地方上有所损伤,那就有伤阴德了。再一个,今天损伤的天津平民,有些不得已的地方,你替我斟酌词句,好好的说一说。”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若是没有这些人殉国,咱们也拿不到由头拿人的。”吴大澄劝道:“王爷何苦为着这个自责?”
“嗯,去吧——”载深挤了点微笑出来道:“一个是这个,再一个,我也有其他事烦神。与你不相干的。”
载深如今烦的是——崇厚跑了。借着今天兵马调动频繁的机会,骗驿站上说去城里给王爷禀报法国海军一个重大情弊,脱身而走,驿站上的人奇怪他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走,撵不上之下,只好叫人进城禀报王爷。
崇厚是满洲八旗中最贵的镶黄旗出身,父亲麟庆做过河道总督,库伦办事大臣等等实职,回京去之后,难免会闹出点事情来。偏偏自己这会儿正是最要提防慈禧的时候,再加上……
醇亲王因为第二子载湉出世的缘故,已经请旨从盛京回京了,盛京那里自己有一个大包袱留在那里没有解决,派去盛京的诚四哥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经办刺杀荣禄事情的壁昌到底料理了没有?醇亲王去了盛京之后一直跟自己没有私下往来,压根就不知道他查办荣禄死因的事情到底进行的如何?
加之同治这张来之不易的朱谕,背后能够说明的东西也很多,慈禧对自己的戒备,只怕已经积累到了一定得程度了,单单一件事倒还罢了,要是所有事情一起弄出来……只怕谁都护不住了。到时候一纸懿旨,着将该亲王削去一切爵禄,永远圈禁。那完全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到那会儿刺杀荣禄的事情一抖出来,只怕言路上也没人敢替自己说话。
不能不做个防备啊。载深眼看着这力改天津教案的结果已经九成九的握住了主动,这才有了精力腾出精神来想一想这方面的局面。
偏偏好死不死的是,第二天早上京里的信差到来,传来一个坏消息,诚四哥从盛京回来了,叫信差带给王爷一句话,就四个字,诚智该死。
那就是说,壁昌跑了。载深在明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样子来接见天津地方官员士绅百姓,慰问罹难百姓,以及要见一见英美俄三国在津的官商侨民,向他们表明中国政府无意推翻与三国已有之和议,如今之新事端,起因在法,重谈也只是跟法国重弹,并愿意承担今日法舰开炮事件中,可能会有的三国商民的损伤。
但这张硬撑出来的从容态度背后,盼京里的召回上谕,已经快盼的望眼欲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