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经很深了,大沽口转眼就要入冬封海,法国人的五条风帆舰,眼看着是不可能再回欧洲助战了。料理了民政和教案上的事情,留给各方一些容易擦的屁股自个儿去弄干净之后,载深这才终于有了些功夫去理会一下军政上的事。这一天上午,便领着福建籍洪兵出身的一营人马,在麾下英籍军官的协助下,操着这五条舰便往大沽口洋面而去。
回望着在载深看来如同一个穷县城一般的天津,一时之间尽然有些今夕何夕的感觉。这一趟出海,在幕僚里看来,有些与朝廷近来“海防塞防”之争应景的感觉,李鸿章主张海防,借着本年新下旨着彭玉麟整饬长江水师的机会,提出筹备海防水师的概念,也算是将朝廷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从穷山恶水的云南,移转到了广阔天地的滨海。与此对立的则是远在陕甘一带的左宗棠提出的塞防主张。这时候载深突然坐海船视察京师门户的大沽口炮台,连湘军出身的鲍超这样的武夫,都闻出些味道来了,跟在身后问载深:“王爷这是考察海防塞防之利弊?”
被他这么一说,载深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一趟出行原来还有这方面的误会,再看随员时,几乎人人面上都是如鲍超一般的态度,心道这误会可是真闹大了。但这时候也不好撇讲,总不好说这一趟出来是为了吹海风好让自己病了吧?
“你们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话,我信得及你们。”载深想了想,索性敞开了说话道:“就私交来说,左季高与我深些,但海防塞防的话头上,我还是觉着李少荃说的有些道理。今儿出海,一个是看一看其中情弊,再一个,也是看看人家法国人的船,怎么就能跑到咱们中国家门口来耀武扬威呢?你们带兵人看呢,都说说?”
福字营以及未追随登船的泉字营,都是福建籍的洪兵出身,营官管带叫林洪冲,闽侯人,一直以来都叫他红中的,这会儿看载深在看他,眼神请示过鲍超之后,躬身跪下道:“回王爷话,叫小的来看,这船业稀松平常,木头做的,方才登船时小的看过,就水线下包了一层铜皮,这船我们福建也能做,就是这上头的炮,一个是铸起来不容易,再一个,叫王爷笑话了,小的们还不会操炮。”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其实他的话说的也在理,这种木质的风帆舰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毕竟咱们国家连这玩意也少不是?载深示意林洪冲起来,***着磨得光滑无比的舷帮,转头笑了笑道:“你是闽侯人,你们闽侯有个林文忠老大人,他跟湖南宝庆人魏默深开了咱们中国人看世界的风气,有一句话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叫师夷长技以制夷。咱们不会操炮,不会操炮船打海战,不要紧,学嘛。就你们营里,也有洋人教习嘛,以前咱们打仗用弓弩用刀枪,如今不时兴乐,得用洋枪。你瞧瞧,打先帝时候起,这才十几年过去?咱们用洋枪打仗,不也打得好好的?从这会儿起,跟着洋人学海上打仗,叫我看,用个十几几十年功夫,不就会了?”转头对一干文牧说话道:“以前有人说咱们跟洋人学这个学那个,是耻辱。但我这些年办事下来的体会,说真的,天下的耻辱,有没有过于‘不如人’的?打不过人家就要开国门通商,赔银子准传洋教,这比起师从洋人来说,谁更耻一些?走,传话叫把船开得快些,咱们也从海上看一看我们大沽口的炮台?”
他一边说,专门从事记录的幕友早就用着洋人用的那种铅笔,将他所说的话一一记下来。这倒不是为了回头写折子给北京方便,而是载深特别吩咐过的,将来,等到将来大权在握,用上谕的名义编成册子,立时就是一个改变一部分人思想的好材料。
就这个时代而言,最大的落后绝非兵器,绝非体制,而正是这绵延两千多年的古老的思想体系。一手用正心庐舍再造新学,用意改造宏观体系,再加上身体力行,就各个局部的具体意见,两相并举,起码就能造就出一大批思想不再那么僵化的有用人才。
这才是根本。而发挥自己后世来的那些工科知识,改造改造枪械,改造改造编伍,把镇协标改成师旅团,那些,都是末节了。
从海面上看去,大沽口炮台极其雄壮,海河出海口南北两岸分列而成,青砖主体,白灰灌浆的建筑就这个时代而言,已经是非常的坚固了,为了发挥交互火力的最大作用,在普鲁士人的帮助下,形成了南岸三座,北岸两座,再加上北岸石壁上依据天然险隘所建的一座炮台,一共六组圆形炮台火力,另外配备二十五座小炮台,拱卫每组三门巨炮的主炮台,远近火力俱备,互相交叉掩护,配合绵延极长的木砖结构的掩墙以防备陆上攻击。就这个时代而言,如果真是铁了心要打,而岸上的人员,物资,不出现任何问题的话,法国人这一支风帆舰队就算再多十倍,也未必能够有一条船进入海河。
可惜,这样完备的塞防体系,却完全不能发挥任何作用。原因何在?船上的一众大员俱都是脸色沉重。
“我也只是看看,并没有要做什么更张的意思。”载深暗自叹息了一声,抬手护住脑门不让海风吹袭,据着原定计划,身子轻晃了一下,结巴道:“大沽口炮台……乃是天,天险。替我拟个折子,请旨简派能员良将坐……坐镇……”
话没说完,剧烈的咳嗽了一阵,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来道:“风太大,鲍春霆代我继续阅视……”
当天晚上,急报北京晟亲王为海风吹袭寒疾发作的折差便上路了。而载深终于也得偿所愿,在三天后接到了召还京师的上谕。
五天后,从通州往北京去的马车上,载深正在车里跟诚智做最后的盘问:“你在盛京没见着他,说是押运大豆船往山海关去了。但这么久下来,也没有后头的消息,这人必定是跑了无疑。”这人是载深早就打算撂开不管的了,不过临近京师,难免的有些忐忑,进了宫,总要在慈安面前有些话垫一垫,彼此有个交待,再请旨回府专心念书,有个台阶给慈禧下,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的。所以,这才要细问清楚。诚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头做懊悔的样子,到最后,倒是载深去宽他的心了:“也不用自责,往后专心些就成了。我没有怪你的心,不用往心里去。诚四哥你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我绝不疑你,你也不用自疑。说实在的,跑的也不止壁昌一个,天津那位崇厚,我到如今也没想透他干什么要跑,只是停职待勘罢了,又不是要杀……”
说到这里,陡然有些惊觉,崇厚逃跑的事情,因为在天津着实也是事情多的缘故。一直以来他都没往细里想,只是觉得这小子未免也太胆小怕事,有些惊怕过度了罢了。这会儿梳头一般梳理事情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是啊,这小子何以要跑呢?就算钦差要弹劾,以他的过犯,至多也不过是个交部议处,再严不过就是个交部严加议处,何至于要从驿站里私自逃脱?反而更加重自己的罪名?
这会儿忽然的反应过来,这家伙怕的绝不是自己在三口通商大臣任上一味惧怕洋人的罪名。而是另有其他啊!
“京里一直没这个人的消息,行文查找,也都说没听说过这人回京。”载深将最担心的那个设想在心里过了有过,斟酌道:“诚四哥,你方才说,壁昌是押送大豆船到山海关。这里头我不太懂,跟您请教一下。关东大豆都是卖给什么人?”
“王爷您客气,当不起请教的。”诚智客套两句道:“打咸丰年起就这样啊,关东大豆卖给洋行,有的是南边的南北货行,委了漕运船队收的关外口外的北货,不然王爷您想,他们回去可就得空船了。”
“漕粮海运,是在天津到岸……”载深的心已经凉了半截,怔了怔道:“嗯,行了,我理会的了。是了诚四哥,我查了查,广州,江宁,杭州,武昌,都有满营副都统的缺,你挑一个,回头我跟六叔说。”
诚智自然少不了的千恩万谢,驻防满营副都统,位次于将军,都统而已,又不受地方督抚节制,过得那可真是蜜里调油的好日子,更何况这几个地方又都是出了名的好地方?当下免不了的要谦让,说地方儿太好了,太好了。
“我不跟你说虚的,既是你嫌地方好,那……就去武昌吧。过些日子张香涛也要去武昌,你两路上也算有个伴儿。”载深定了话之后,诚智下了车才会过意来,瞎!看得出来晟王爷这是诚心要抬举啊,干嘛让呢?就说一个广州杭州多好?嘿,真瞎!诚智一面跺着脚后悔,一面看着已经在望的崇文门。
按清时规矩,钦差回京交卸差事,非奉旨不得进京的,载深即便是贵为亲王也不能例外,但这一趟可是到中途就有宫中宣旨来,说是慈安皇太后的懿旨,载深一回京,即时进宫来见!
崇文门一如载深出京时的人头攒动,士子文人,地方父老,早早的就等着这位“替咱老百姓出气”的王爷回京了。载深千不愿,万不愿,总还是要下车打个照面谢谢诸位捧场,但这趟是回京,当然不能再胡乱说话了,只借着病体,抱拳谢个场便算了。
“给两位皇太后,皇上带的随心贡物,都替我备好了?”载深咳嗽着,一面就准备着进宫了。从西华门进入内廷之后,很快便有太监来宣示,在长chun宫见驾。
载深抱着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心思,迈进了长chun宫的院子。
“给母后皇太后在大悲禅院请的观音像,天津市面上都说极是灵验,特别的庇佑善信,儿子身在外头,也不敢忘了额娘的。”因为是“病着”的关系,载深脸色不好,不过面容上倒也亲切,笑着给两宫皇太后,皇帝敬献礼品,给慈禧带的是法国领事馆里搜出来的几瓶香水,一柄金质的手枪,是委托英国人弄来的,献给同治,倒也贴切。给老娘徐佳氏带的就要差一些,是一套外国女人的梳妆镜匣,好在也许是载深心里念叨的菩萨庇佑,又或者是徐佳氏能体谅些儿子的处境,到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些攀比的意思。
寒暄着一阵显出一个一家人和睦的景象之后,慈安就说着刚回京又病着该当回去好好歇着之类的话,那边慈禧就接口道:“可不是?姐姐不说我这还给忘了,五爷上回来奏过了,载深,你的王府可是弄好喽!福海边上新造的一处好宅子!今儿你就回你新府去,回头等你置了福晋,我们老姊妹几个,都是要去给你添彩的!回吧,呵呵,回吧!皇帝还有什么话说?”
同治神色虽然有些欢喜,不过总归透着些古怪,轻咳一声道:“也没什么说的,载深回去好好养好身子,你要知道,朕大婚的日子,可也是迁就着你呢!是了,最近朕写了点新诗,你带回去替我看看?”说着,从袖间取出一本册子来,踱步近前,颤颤的递了过来。
“谢万岁爷赐诗——”载深跪地双手接了过来,抬头看时,同治的眼神和手上的加力,都提示了他,这册子定然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