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亲王府的规制果然很大,晟亲王在这么年轻的岁数上就分府,也是极为罕见的事情。新府虽说偏远了些,不过胜在地方大,载深也没细问到底花了多少钱,不过就看占地达到九十多亩,亭台楼阁多不胜数,想来也少不到哪儿去,不过那是内务府要动的脑筋,这上头载深当然也不会矫情的说什么花钱多少,含糊着便到了府前。福海东南面,原先圆明园未遭兵火时候的茹园所在,隔着一片荒石地,便是畅春园了,有水就有景,自同治中兴有些气象以来,陆陆续续的在圆明园遗址上头又花了不少银子进去,当然景象不会差到哪去。
不过载深这时候却没有什么观赏风景的心思,在车上他也约略翻过同治的这一份手稿,其中的关窍也看到了,只是这忙,却是万万帮不上的——同治的要求很简单,叫载深帮忙在恭亲王面前推荐两个士子罢了。士子都是今年新晋的举人,一个来自湖北,叫王恩庆,一个就是顺天府本地人,汉军镶蓝旗的叫赵蓁华,却不知道是为的什么,入了同治的眼,明面上似乎还不好开口,非要拐弯抹角的走这么一路。
这事情不大,载深随手就撩开了,心道回头问问奕怎么回事,请他给个面子就完了,举人晋身的路子不少,大挑知县是条路子,亦或者加恩在六部小吏上头候补,军机处达拉密班子,总署衙门达拉密班子,等等等等,都是出路,但同治开这个口,到底往哪里安插,当然要斟酌一番了。不过,那也不是我烦的了,载深回了自个儿的书房里,背手踱步看着奕誴很费了心思拾掇出来的这一片起居之所,一面在心里拟着腹稿,在回京的路上他就想好了的,未来三四年里,同治要大婚要亲政,有些事情,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掺和了,这几年里同治自己要揽权,老六老七那边也要斗法,怎么想怎么头大。老老实实的蛰伏一段时间,养一养自己的班底,也就是了。
崇厚是否与壁昌相识,壁昌是否他的容留,崇厚的逃跑是否误会了自己拘押他的缘由,这个事交给谁办都有些风险。说到底,京里的强力机构,都捏在几位爷手里,要动用的话,不可避免的就要跟几位爷有些交易,而这样的话,就偏离了既定的宗旨了。载深想了想,料定崇厚也至多搞点防身的证据捏在手上罢了,叫他明目张胆的把这些东西抖露出来,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既是如今无力去管,那就索性且搁一搁。
定了这个宗旨之后,载深惬意的往睡椅上一躺,眯起眼睛,兴许是太劳累的关系,霎时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刚睁开眼来,内务府派在府里的长史就领着全府上下侍女奴仆两百多号人来给王爷请安,载深倒也没什么话跟他们说,只是认了个脸熟罢了。抱着病体,也不好四处走动,闷在家里会一会闻听晟亲王回京,风闻而至的各路访客,士林上头的人物挺多,载深就便就问起了王恩庆跟赵蓁华两个来,这才晓得,原来这两位是曲儿唱得好,叫同治微服出宫的时候,撞上的。
当然,这等隐秘事情,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也是载深联系好几个人的说辞,这才猜想出来的道理。心道这位爷的发展轨迹,倒跟历史几乎没有差别了。既然如此,这种顺水人情当然好做,第二天借着拜几位叔叔的功夫,跟恭亲王提了一提。
“唉!圣学如此,圣学如此……荒唐……”奕不住摇头,间或眯一下眼睛,却不接着说下去,只道:“我能怎么办?尊着做吧,你甭管了。是了,新府瞧过了,回头我给你送些家用行头去,你府里的戏台子是你五叔特为弄的,你可别忘了找一天请两宫皇太后去听戏。是了,曹钟彝你见过了?”
这还是躲不掉啊。载深呵呵一笑,摇着脑袋道:“见倒是见过了,六叔你要听我的想头,我也明白说给您听。说白了吧,皇上转眼就是大婚,大婚完了就要亲政,您就想想吧,这时候退下来,对您未必不是件好事儿。七叔想挑担子,就由他嘛。就我说,我这两年也不想揽什么差事,安生做做学问,作养作养人才,等皇上亲政了,您真想着咱兄弟两如今面儿上还过得去的情分,到了闹个臭烘烘?没劲儿,真的。”
“怎么了你这是?出去一趟回来,倒像是有不少感慨似的?”奕只当他发少年人牢骚,呵呵一笑推了一盏茶过来,想劝说两句,却叫载深给话接了过去:“感慨一直都有,六叔你要信我就甭问。有人跟我说,陈国瑞那支兵马,是盯着我去的。这话不好多说,但我信,六叔您信不信?”说着,笑了笑揭开碗盖拨去茶沫呷了一口道:“六叔你好像没掌过兵权吧?我又何必再往下犯忌讳?说真的,正心庐舍筹办了这么久,一推再推,能把他弄起来,弄好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扯那么多干什么呢?手头权柄越多,对头也就越多啊!”
一番话说得奕脸色变得数变,末了本来想笑着说些什么的,却有什么都不好说似的,化作一声叹息,混在猩红的红酒中饮落下肚了。
“您瞧着吧,里头那位肯不肯归政,七叔这边到底能不能把担子挑的好,皇上那边又是什么个想头,就这两年呐,得,走了六叔。我这还得跑一趟太平湖,瞧瞧我那弟弟去呢。”
老七那边的关口也不好过,老七就算再平庸,那也是相对于那些人精而言,毕竟他也不是个傻子,盛京那里对于荣禄的死,他得也有个交待,或多或少的也有些暗示在里头,载深只索性作听不懂,由他说去,末了再说几句自个儿只想读书做学问的话头,反复撇讲之后,奕譞也只能放下那颗拉他攻老六的心思了。
就这么着,几个叔叔都听得出来了,载深这一趟是真的打算撂挑子做学问了,就连拿对法国重开和谈的话头问他,也是摇头不语,只说自个没主见,总署照着向例办就是了。这话到底可信不可信,各人肚里都或多或少的有些存疑,不过再看载深接下来的举动,那就当真就信了。
十月底,天气已经极是酷寒了,但京里王府大街正心庐舍里,却是欢腾的很,喷薄着白气说话,搓着手发着抖,或穷或富的各地书生们统共两百七十一个人,打今儿起就要住在这里了。做什么?做学问。
“今儿正心庐舍揭匾,我载深出世以来最乐呵的就是今儿。”载深看着挤在空地上的几百号人,呵呵一笑道:“打天津回来,学了句乐呵乐呵,今儿顺嘴就冒了出来,大伙儿甭见怪。”
台下诸位一阵哄笑,便立时有人要请王爷说说天津打洋人的事儿出来解气,不过载深今天却不是来说这个的,笑着拱了拱手道:“今儿不说这个,大好的日子,说那些干嘛啊?这么着,我简短说两句,大伙儿都知道,咱中国幅员辽阔,外省大约都有名气或大或小的书院,大伙儿想来也有从各大书院出来的。起先儿,我弄这个庐舍,也是打算叫书院的,算是弥合一下咱北京没有好书院的憾事。不过后来,进了学,经倭师傅,两位李师傅,翁师傅等等诸位师傅的教诲,我慢慢的就有了些新的心得。这十几年来,咱中国日见颓势,大伙儿也是都有体会的,原因何在?我一个人想不出来,所以想拉些人跟我一块儿想,这个,才是我弄这个正心庐舍的宗旨。有人说咱这里是吟诗作对吃喝玩乐的,又有人说这里是王爷开的,将来乡试会试容易高中些,再有人说了,晟王爷这就是个浪荡王爷,有钱没处花去,养两个文人替他吹捧文名的……”哄然做笑声中,载深接着道:“我要说,都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说呢,咱国家就好比一个人,从前健旺的紧,如今生了些小毛病,有毛病,那就得寻郎中治。但能治这么一个病人的郎中,眼下还没出寻去。没处寻,那就得自己作养。你们大伙儿,兴许都是将来能治疗国家的好郎中。”
浮滑开头,沉重的话题结尾,一下子令听者原先的那种嘻玩心态收了起来,只听载深接着道:“进了正心庐舍,首要的,就是要正自己这颗心,立身正方能察人。若是抱着求科考幸进,求诗酒嘻游来的,各位可以收了这个心,我也绝不为难。若是愿意陪着我载深,在这庐舍之间,冶学三五年,尔后大丈夫一般立世,匡扶天地的,请诸君与我载深一道努力!”
这席开场白,载深是信手拈来,不过配合他近年来在地方上的见闻阅历,以及在众人心里建立的才学兼备,又经办军政事务的形象,这番话原显得有些矫情的,不过此时此景听来,却是油然的叫人生出一股激动的情绪来。
当然免不了的也会有不以为然的人,不过载深却不去看他们,目光触及着的,是百来个虽然瘦弱,但却个个将腰杆挺得笔直,面上露出激动神色的人身上。这些人,在他的概念里,将来如果科举没有出息的话,就要派遣到地方军队派系中去的,所以尽管看起来有些容易冲动,在传统的看人角度来说有些不够沉稳,但,如今眼下沉稳的人并不缺,缺的,就是这样的有冲劲,还没有被世俗磨去棱角的年轻人。
而科考能够有出息,有个二榜出身的人,当然也会更加的加以重用,如今的局面,已经隐隐然有些朝廷不能有效控制地方的迹象了——这从财政收入的分配比例里就能看的出来,表面上看这个国家的财政收入高的吓人,但实际上中央政府能动用的钱,却是少之又少。
同治的皇后已经定下了是慈禧钟意的富察氏,刑部员外郎凤秀的女儿,已经定下了后年大婚的吉期,下诏要各省报销大婚应用物事,地方上的反应就很冷淡。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如果没有外敌入侵,也许是个好事。但在如今西风东渐,人家巴不得你这么大个国家裂成五六七八块的情形下,朝廷与地方,都不应该让这种离心离德的情形继续下去。要改变,除了改变中枢之外,自然也要改变地方。
开院典礼的一席话,将正心庐舍的调门定下来之后,慢慢的,也就上了正途,张之洞吴大澄都另有外派,庐舍里的事情,也就是载深亲自主持,在思想已经渐渐靠拢的宝廷,陈宝琛等一批人的帮助下,到了同治十一年秋天载深与同治同期成亲的时候,正心庐舍已经是京师里极有规模的一处力量了。
既然是初有小成,载深当然也乐得抽出工夫来,忙着筹备京里轰动天下的大事——皇帝兄弟两同日成婚,这是开国以来不曾有过的大事,首先仪注上就要费好大的麻烦去安排,晟亲王成亲之时,如何向皇帝恭贺?按规矩,宫里有喜庆事宜,要给上头递如意,那同日成亲的晟亲王,要不要递如意?又能不能收百官呈递的如意?如果可以,礼制上算不算僭越?
种种切切,忙坏了礼部的人。而宫里,载深府里所做的各项预备,也忙坏了内务府那位五叔。
这倒也是理所应当,两个侄子一日成婚,谁不高兴?忙一点也是心理舒坦。于是高高兴兴的成亲,载深也终于有了老婆。
而随着时光的推移,载深一直为之做准备的那个日子,就快到了。
这一天是同治十三年春日里,因为这一年很自然地事情轮到了他头上——同治因为圣躬欠安,祭祀太庙,天地坛,躬耕籍田等礼注事宜,着晟亲王恭代。
这种事情载深其实是很模糊的,该如何行事,如何才不会违制等等,照例的要听奕誴交待规矩行事,他是长辈,该出面也还要他来出面。偏偏这天又是内务府整饬去年失火的大清门工程上头出了点纰漏,载深在他衙门里等了好一会,才见他急急惶惶的跑回来,先一摆手示意载深甭说话,坐下身来长舒一口气,嚼了两口老油条,哧溜将碗里的一碗豆汁喝光,含混不清的抬手抹了一把汗,接过听差递过来的毛巾,却是发了一会儿怔,随后猛吸一口气,将头埋入双手捧着的汗巾里,胡头胡脸的蹭了好一阵儿,才猛地抬头起身,看着载深大喝一声道:“呵!舒爽!老二你等了一阵了?可把我给忙坏了,他娘的你赶紧换衣裳,赶紧的,咱这就走!礼部衙门的官儿都在大清门那候着了!”
载深原想着没多大事的,却不曾想,跟着他上了他那个巨大的轿子之后,才隐隐然从他听出些味道来。
大车里,奕誴的脸上全无平日的那种颟顸气象,阴沉着脸耷着眼皮道:“你做个预备,皇上身子恐怕出毛病了。今儿西边找了我跟老七去,叫我探一探你的口,你要生个儿子,过继给皇上成不成?嘿,我说你他娘的,倒是赶紧给咱大清捣鼓出一个种儿来啊!”
虽然他是开玩笑,不过两人都是心思极重,竟然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同治身子有些毛病,是这一年里刚刚有的话,载深也隐约听载澂说大话时说起过几句,皇帝跟他一块儿出去玩过,但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并不怎么出奇,但这会儿听奕誴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那就是说,同治只怕……
难怪近来上书房几位师傅到正心庐舍里都是摇头,说上头几乎天天都撤书房!
奕誴见他阴着脸不说话,以为他是不肯,劝道:“这事谁摊上也不乐意,且不说别的。往后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就甭想再做什么王大臣了。这条我懂,虽说你如今一门心思的弄学问,不过我也听倭师傅说过一句话的,叫学以致用嘛。这条还是小节了……载深,有些话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我得去看一看皇上。”载深闷头坐了一阵,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道:“五叔你也做个预备,要是……溥字辈里头……您是宗令,就是咱们皇家的大家长,该发话的时候,你可不能犯怂。”
他话说的含含糊糊,不过奕誴也听得懂。当下怔着脸要说两句撑场子的话,但一口气接不上来,重重的叹了一声之后,也埋着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