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清国是没有皇帝的。这当然不行，俗语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的头等大事，除了为大行皇帝守丧之外，就是决定嗣君的人选。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以前任一皇帝薨逝，都会有遗诏，或者说大臣们都会弄出一份遗诏来指定皇x子人品贵重云云，即继皇帝位如何，而像今日这般的情形，就算是把史书再往前翻，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同治病重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了，要说他没有想过身后事，那是不可能的，在寝殿中拉着载深的手向两位皇太后说的那句“国赖长君”，其实就是他的政治遗言，但，眼下听到这句遗言的三个人，一个载深是装作没听见，一个慈禧是听见了，不过当做没听见。另一个呢？慈安是稀里糊涂的，再加上一个伤心难过的不能自已，据说今天连床都起不来了。
所以，这种情况就只能视为大行皇帝没有遗诏。那就得军机中枢上头，弄出一份“遗诏”来，如今大行皇帝已经过世，但遗诏拖延了一天还没有弄得出来，只能说明，在人选上头，有争议，而且是不小的争议。
这一天载深是在雍和宫喇嘛庙里过的，早间瞻仰过大行皇帝遗容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跟随自己一道进去的，是心向自己登基即位的。全班军机，加五六七八九五个叔叔，以及六部里头的部分官员等等。瞻仰仪容，只有品秩三品以上的官员有资格参与，载深身份特殊，自然是头一批的。瞻仰过后，自然还要装出一副悲痛不能自己的样子，赶紧回雍和宫去静观其变。所以，后头的意思，全仗着如今最热心拥他登位的恭亲王派人联络交待。
奕的支持不难理解，一个是作为宣宗嫡系，绝不可能让疏宗的宗室来承继大统，这样将来可能要出绝大的乱子。一个是私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国家——现成的有先帝咸丰皇帝的骨血在世，而且还是有名的贤王，将来溥伦长大之后，必然的要面对闹家务的情况出现。而国家如今内忧外患，哪里还闹得起家务？
再一个就是他本身的利益所在了，尽管载深张口闭口讲正学，讲道德，讲人心，但言行之中并不如其他保守派一般，谈洋色变，但凡占个洋字就如何如何的。在他看来，载深不过是不愿意为了洋务就把正学如何如何罢了，说到底还是在讲究正学的前提下搞洋务的态度，这与他的大宗旨不冲突。而这些年来秉承着慈禧太后的懿旨办事，财政上国家与内府的冲突屡有发生，作为军机王大臣，他当然有自己的考虑。
所以，前段时间与恭亲王父子关系极差，但与大行皇帝关系极好的载澂，便被委派做了这个差事，从宫里到雍和宫喇嘛庙两头跑。
“恭办丧仪大臣，定下来没有？”载深当然不好直接问那些话，如今是非常时刻，一句话说不对，传出去兴许就会带来绝大的损失，所以，当然是先问的这个。
“定了，二哥您定的是总理丧仪王大臣，下头有……”载深一听这个话，下头名单已经不耐烦听了，冷笑一声道：“等会子你回去，就说我无德无能，悲恸的不能起身了。”
载澂是个极机灵的人，按住话头不说，只点了点头，也跟着冷笑道：“西边的只怕是铁了心了。我可就不明白了，就说载治他凭什么接了那些差事呢！敢情是早就瞄好了那么个宝贝儿子！”
载澂当然是向着他的，他说这话也是言之有物，说的是他以疏宗接连接管了当年郑亲王端华的一系人马，这两年连续加衔，先是镶蓝旗蒙古都统，连续又加了镶蓝旗汉军，满洲都统，本年上又加镶黄旗，正白旗两个上三旗的汉军都统，虽然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军事意义，都统在北京不过相当于一个民政官员罢了——本旗的一应事务，均由都统衙门裁决。但上三旗的都统职衔，由远支黄带子领，别说他只是个贝勒衔，就算远支亲王也是不多见的。所以，载澂有这么个牢骚在，载澂人长得很帅，办事虽然有个油滑的性子，但碰上这种明摆着让外人来欺负自己人的事情，到底也还是露出一点狠性子来：“二哥，你总该说句话！你就撂句话出来，我载澂出面，非他妈的给他们这帮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点颜色瞧瞧！”
载深笑了笑看着他，盘算着是不是该把自己的一些布置告诉他，末了还是摇了摇头道：“甭说这些气话。你今儿见着东边没有？那边是个什么话说？”
“瞎！二哥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载澂忽然一拍大腿，脸上忽然变得一片惨白：“我来的时候，里头忽然就有信说东边的哭晕过去了，我本来想进去请安瞧瞧的，叫七叔给拦住了！二哥——”载澂话里有些慌乱起来：“可别是出什么事吧？”
“我这会子不能出面——”载深心里盘算了一阵，要说慈安被谋害，这也太荒谬了点，自己宽了宽心，看着载澂，却到底有些紧张，压低了声音，改变了原先的主意，道：“载澂，二哥有件事交给你，就是有点怕你担不起这担子来。”
载澂还沉浸在方才的恐怖设想里，脸色苍白，没在意载深这一趟激将：“嗯，二哥您说，我听着呢。”
“盛京新军如今在热河小白旗，那边是你嫂子外公家里过去的一点老底子，这事我一直瞒着，如今我听你这么说，我不能再瞒着你了。万一宫里出了大事，有人要祸害祖宗基业的话，我不能看着祖宗的江山就这么败了。我是先帝的亲骨血，我得有点担当。今儿告诉你，就是想叫你跑一趟，记着，就是一个密字，连你阿玛都得瞒着。到了那儿，就在那守着，决不能进密云境半步，要是真有大事，我叫善一给你去信。到时候，你可不能犯迷糊儿！”
“二哥，咱这真是要干！”载澂应了一声，兴奋的站起身来，摩拳擦掌的。载深看他这个样子，少不得要教训他两句：“你这样儿不行，一出门别人就瞧得出来，我可告诉你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如今京里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加上丰台大营七万兵，谁也说不准靠不靠得住！万一出个什么事，不止是你，就连你阿玛也得吃憋！”
恭亲王从来不能掌握兵权，载澂年岁大了当然盘算的清楚是为什么。听了这话当然心里要有些警醒，点了点头，颜色间已经敛了下来了。载深继续敲鼓道：“你也得为人家善一想一想，人家可是旁支宗室，铁帽子亲王要是败坏在他手里，他老子隆勤能饶得了他？”
善一就是肃亲王的长子也是世子善耆，排行老大，算是载深的侄子辈，是清查壁昌逃跑时牵连关问的时候，拢到这边来的。因为是旁支的关系，也没什么职差，平常不太引人注目，但身份毕竟又贵重，所以载深用他来做外地联络的事情。新军两万人驻扎在承德一带，虽然是靠了当年郑亲王的老关系，但毕竟那些人也有个自保的心，叫他们到北京来通信息，那也是不敢的。
如今照载澂说的情形，不能不做一个慈安已经被毒害的考虑。必要的时候，当然需要动用军队。
“那，我这走了，二哥您这可怎么办？”他说的是宫里传递信息的事情。载深点点头道：“你赶紧出城，那边我再找人关问。”
送走了载澂，载深知道，这事儿不能再拖过明天了，若是明天再不定嗣君，不但国内人心惶惶，就连国外，也要出乱子了！日本国的兵，已经在台湾登陆，现在要应变，但没有皇帝，怎么下旨？以谁的名义下旨？难道……
载深忽然想到一个意外来……会不会这时候要有人上折子恳请皇太后临朝称制？这是当年吕雉的成例！
不行，士林里的攻势，也要尽快发动起来了！
当然，这个是不用动员的。这种事情如果要等到动员的话，那也不用谈什么攻势了。载深呈请简选宗室溥字辈为同治皇帝承嗣的折子今天早间一上，呼啦啦的驳斥折子已经雪片般的递了上去，只是今天不理朝政，仍旧压在军机处罢了。
为首的当然是如今的儒林大佬倭仁。倭仁毕竟是理论功底深厚，从前朝成例嘉靖皇帝入嗣大统所引发的大礼议给国家带来的伤害说起，随后再比较嘉靖成例与本朝情况的异同，发挥开来，有个最关键的异同就是，嘉靖生父已死，而溥伦生父犹在。文中虽然没有一句直接的指责，但看下来的唯一观感，那就是倭仁引用嘉靖的例子，那就是直斥贝勒载治意图叵测，其心可诛。
随后再举南宋高宗传位孝宗，皇位归还给太祖一支的例子，其中又有异同，宋高宗那是没有子息，传位乃是无奈之举，而大行皇帝虽然没有子嗣，但先帝却有。发挥开来议论，那就是给大行皇帝立嗣以祭大行皇帝，将来祭祀先帝的，自然也应当是大行皇帝的入嗣之子。然而这样就有悖论了——将来祭祀太庙，先帝亲生之子，反而要在大行皇帝嗣子之后才能祭祀先帝。
“此于大行皇帝曰仁。于先帝文宗显皇帝为何？臣闻道，七十有年矣，竟不能置一词。”念着宫门抄上，倭仁奏本的末段，京里但凡认识两个字的，都不能不在灯下击案而起，赞一声“痛快淋漓！”
以倭仁在士林中的地位，以及他当世无匹的理学修养，这一份奏稿，几乎无人能驳一字。虽然没有提出自己的意见，但此前的所有意见，又全部被他否决，而且有理有据，逻辑清晰无比，通篇读下来，任何人只能说一句“艮峰先生说的有理。”
载深是在雍和宫的灯下读到这份奏稿的，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了，宫里仍旧没有任何嗣君的消息，只知道慈禧与五六七几位大爷关起门来议论，议了一下午。下午散朝，宫门下钥，三个王爷府里访客络绎不绝，但所能得到的答案竟然只有一个表情——苦着脸摇头。
于是，吴可读死了。
吴可读的尸身，是第三天早上在金水桥前被护军发现的，他是开革御史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上遗折，怀里揣着的那份东西，只能叫做遗书。
一共三份，一份是给老家儿子的，劝导好生读书之类的老生常谈，没有什么价值。另一份是给九天娘娘庙的管事的，说欠了几两几钱房钱，等将来儿子出息了再还，对不住了云云。
最有价值的是第三份，所奏的东西，简直有骇视听！
“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即正名位，即正国体！臣闻泰西大邦英吉利者，其尊女王也……”
载深当然知道他要奏的是什么，所以，这一天，他是在雍和宫里关起门来睡大觉的。而那位睡大觉睡得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吴可读，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遗书，已经被人掉过包了。
当天下午，嗣君便有结果了，雍和宫前呼啦啦来了一行行车架，以惇亲王恭亲王为首，宗室诸王，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在京四品京堂以上，跪得满街满院。
“我……”病床上的载深，挣扎着睁开眼来，一看这阵仗，又“昏”过去了。
外头可不管他，径自宣读着大行皇帝“遗诏”：“朕弟晟亲王载深，人品贵重，着为皇太弟，总理军国要务。”
光从这遗诏行文就能看的出来，这是仓促之间的产物，来不及叫深通文理的文学之士雕琢文字了。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定下来了也就好了，外头满街满院跪着的亲贵大臣听恭亲王奕读完遗诏最后一个词“钦此”之后，纷纷伏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