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春节刚过,在雍和宫住了有三四个月的载深,便忽然接到谕旨:着晟亲王即行入宫见驾。
旨意是内廷李莲英亲自来宣的,从他来时的匆忙,以及脸上凝重的表情就能看的出来,宫里要出大事了。
载深等的就是这一刻,不过尽管心里有些终于盼到的喜悦,但毕竟自小与同治有一份还算好的兄弟关系在,脸上不免的就有些阴郁。匆匆换了朝服,抚了抚头上的光头,拿了剪子剪了一个随侍小太监的辫子缀在帽子后头,招呼了一身李莲英,便迅即的登车向南而去了。
车上不免的要问起李莲英,疾驰的马车上,掠过的光影照的李莲英新刮的头皮镫亮,载深心里知道,这说明同治也就在这一两天了。因为皇帝薨逝,照规矩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能剃头的。载深颓然叹了一口气道:“莲英,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要摘缨子了?”
李莲英是早年从惇王府进宫的,也算有过一段渊源,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微微点点头道从:“王爷,您早早有个预备也好。这趟去,是要议大事的。”
“嗯,多谢你。这个你拿着喝茶。”从袖筒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票子,这是极大的手面了,李莲英知道,这是对他刚才那句话的酬庸。
“几位叔叔都到了?疏宗的有没有人来?”载深套问着宫里的情形,判断着情势,好决定自己进宫后的表现。
李莲英不动声色的将银票收了,一个欠身答话道:“五爷六爷七爷都在,疏宗的就叫了一个载治贝勒。”
嗯,载深点了点头不言语了。这会儿车子已经快到了西华门,载深脸上不由自主的,笼上了一层哀戚之色。
“皇上怎样了?皇上怎样了?”进了西华门,载深跌跌撞撞的就往同治住着的养心殿方向跑,还是李莲英叫了,才稍稍定住身形,擤着鼻涕撑着立柱,带着一股哭腔道:“莲英,我这么着,是不是失仪了?”
不过尽管是这么说,但载深仍旧保持着这么个稍稍有些哀伤过头的样子,一直到了养心殿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台阶前,抽着嗓子哭了起来,一面用手捶着地面。这么着下来,尽然有些昏厥过去的迹象。
“天无眼,天无眼……”听到里头慈禧太后吩咐太监将他抬进去的懿旨,载深从昏厥中还原过来,沙哑着嗓子趴在地上一抽一抽的继续表演,一面松了身子,由着两个太监将他架进了殿里。扫了一眼灰蒙蒙的殿里,几个叔叔都灰头土脸的站着,下首站着一个青年人,便是载治贝勒,后头还站着个**,抱着一个婴孩,想来就是溥伦了。见他进来,慈安抬起手帕在眼角擦拭,一面抽泣道:“叫他去见哥子一面吧……”
配殿里,帘子一掀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载深强自忍住了,抬头看向床上已经不成人形的同治。不过同治倒还有些意识,轻轻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看着载深,无力的抬了抬手,挤出一点表情来,瘦的像个骷髅似的脸上配上惨惨的笑容,极有恐怖的感觉。
“皇上,臣弟伺候来迟,臣弟无能,臣弟的恭悌之心,感动不了上苍!臣弟……”
“不要这样……”同治的声音极为沙哑,低得几乎完全听不见,努力的说话道:“去跟两位太后回话,就说儿子想见她们……”
早有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出去禀报,不一阵儿,慈安慈禧便都进了房,触目所见的叫人吓了一跳,同治枯瘦如材的手紧紧抓着载深的衣袖,载深居然也不避嫌疑的趴伏在地上,握着同治的手腕。慈安心里不由得一酸,眼泪扑簌往下掉,一口哭腔道:“到底你们是兄弟……”
“皇帝,你莫多想,总有好起来的时候。这么着哭哭啼啼的,叫做额娘的看了心里好过不去……”慈禧毕竟也是人,同治这模样虽然是见惯了的,但这光景里,毕竟也是母子情深,劝着劝着,也哭的说不下去了。
“总归……总归是儿子不孝……”同治深陷的眼眶里留着眼泪,也没有力气擦拭,似乎是勉力交待些什么:“儿子这会子觉着……比前儿好过些,趁着还有些子力气……两位太后,国……国赖长君……”
吃力的交代完这句话,同治似乎是卸了千斤重担,原本强自挣扎着半撑起的身体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吃力的喘着气。一时之间,殿里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之声,不一阵儿,垂着的手臂轻轻动了动,枕头上的脑袋幅度不大的摇晃了两下。
载深心有所感,嚎啕大哭起来。最后还是慈安劝住了他:“孩子,咱们出去,皇上……皇上累了……”说着,已经不忍心再看着这副情形,掩面扭头而去。
过了好一阵儿,载深才紧跟着慈禧从内殿里出来,出门拐过照壁回到正殿。
“皇上的话,载深你方才也听见了。”慈禧似乎从情绪中走了出来,深吸一口气之后,问载深道:“你是什么个主见?”
载深站在八叔九叔的下首,听了慈禧这话,顿时心里生出一团火气来。这人对同治这个儿子,恐怕已经是只当他已经死了!就从方才同治交待那一句“国赖长君”开始!不然怎么会这么问话?这么问一个当事人,难道叫我载深说“皇上的意思是叫我入嗣大统?”岂不荒谬!
想到这里,于是当下心一横,脸上却是一直抽搐着,低着头不住垂泪。完全装作没听到。
“载深!”还是慈安忖度着情势,怕慈禧发作起来惊扰了皇帝,叫了一声,这下就不好再装了,载深装作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跌跪在地,匍匐着向两位太后的方向爬去,泪流不止:“奴才……奴才在。”
“圣母皇太后问你,皇上的话你有个什么主见的?揩揩脸,起来好生回话。都是一家人,你又是贵重的身份……这会儿可别哭伤了身子……”
载深在心里一叹,这慈安真是笨的没话说了。只好继续装糊涂,赖在地上不起来道:“回两位太后的话,奴才这会子才……这会子才堪堪的缓过来,方才真是难过的什么也不知道了。请两位皇太后宣示皇上的口谕给奴才们知道。”一面说着,一面加了一句哭腔:“皇上……”低下头去,身子颤动不已。
这才总算把同治的政治遗言给逼了出来,不然的话,这话也就闷死在这三个人心里呢!只听慈安抹了一把眼泪道:“皇帝的意思,是说国赖长君……你们都是皇叔,也跟着议议,祖宗的基业,总不能败坏在我们这一辈儿手里……”
这个讨论,载深知道,自己是绝不宜参与的……反正几个叔叔的态度自己也很清楚,这会儿没别的选择了,要么立载字辈,那就只有一个候选人,就是载深。这算是兄终弟及,大清朝没有过这个规矩。要么就立溥字辈,也是只有一个候选人,就是那位溥伦。如今加上同治的遗言“国赖长君”,这还要议什么?
老五支持自己,那是出于天然的自小就培养起来的情分。老六有情分在,也有利益在,对于他来说,如果想继续执掌国柄的话,有慈禧在和没有慈禧在,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而老七呢,只怕是有点糊涂,但总体来说,作为宣宗的子孙,不可能支持将帝位旁移到乾隆之子诚亲王的那一支去的。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一点点的个人关系根本不足以让他动摇这个考虑。
但如今又要议,那就说明人家不甘心。况且,那边现成的还站着一个载治。载深盘算了一会儿,干脆以退为进,嚎啕大哭起来:“皇上不能没有后,请皇太后颁行懿旨,在溥字辈里,替皇上立嗣。替皇上立嗣!”说完这一句,又昏倒在地上了。
这一议,也就议不下去了,只好且过几天再说。
但载深已经不容他们过几天再说了,当晚回了雍和宫,立时就亲自操刀,上了一道明折,把自己昏厥之前表达的意思,堂而皇之的写了出来,派人连夜递到军机处,算定了的,这时候宫门已经下钥,除非有城池失守,国家柱石死殁,不可能再递的进去的。而折子在军机处存放一夜,如今是什么时候?这种明发的折子在军机处放一夜,等于就是全北京城立马就该知道的全知道!
等到第二天载深继续在宫里吃斋念佛的时候,整个北京城已经翻了天了!内宫里传出消息,全城缟素,大小官员全部摘缨子——同治皇帝,薨了!
而此时的嗣君还没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