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虽说夏天的天亮的早,但五更天的时侯,这个古老东方帝国的都城仍然沉浸在宁静安祥的黑暗里。
绝大多数居民仍然在睡眠之中,只有少数特殊的人还清醒着,他们是巡逻的士兵、值更的更夫,还有理管这个庞大帝国运作的官员们。
中国古代有一项用现代人眼光看来,几乎无法理解的事情:政府的最高级官员们每天天不亮,就得早早起来,赶到皇宫里去“朝会”,和皇帝一起议论国家政务——有点像现在有些公司里的晨会,但时间要早的多。
和这个古老的帝国本身一样,这种制度,也是上千年传下来的,纵然是皇帝,也无法违反,否则就要被背上“昏君”的骂名。
当然,数千年的时间,一个又一个的朝代,有些东西没变,有些东西,却是一直在变的,比如——权力。中国自秦朝起,至清王朝止,有一个始终没变的大趋势,那就是一切权力向最高统治者——也就是皇帝集中的趋势,当中央集权变的越来越强大的同时,民间和地方政府的权力一再被削弱,地位也一降再降,秦朝的时侯,国家只有三级行政机关:最基础的县,然后是郡,郡上面就是朝廷。汉朝的时侯,为了最高统治者的地位不受威胁,封建制度被逐步削弱,都说中国古代是封建独裁,其实独裁是真,封建么?满打满算到了东汉末年就玩完了。
到了宋朝,就连中央政府的权力,也开始被皇帝本人挤占,朝堂之上,宰相们连坐的权力都没有了。
到了明朝,连宰相都没有了,管理各项政务的大臣直接对皇帝呈报工作。
到了清朝,更是连大臣都没有了,只有——奴才,奴才是不准有自己的政治头脑的,他们只能听主子发话,然后忠实的去执行就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所谓朝会,完全成了一种形式,一种近乎礼仪的东西。
但它还是在执行着。
就像读者们身处的时代一样,政坛上一样有着一些毫无用处,却不得不变的戏法,每年到了猫狗发qing的时节,都要拿出来秀上一秀。
扯远了。
乾隆五十九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当第一缕阳光开始***乾清宫金黄色的琉璃瓦的时侯,一个消息随着退朝着官员们传递出去,开如扩散到这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孙士毅出任空置以久的湖广总督职务,同时兼任湖北巡抚一职。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弹压己经在湖北、豫南闹了半年的白莲教暴动。
而原来的湖北巡抚毕阮,因在火yao厂爆炸事件中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很快就死掉了。在那场事故中受到致命打击的还有粘竿处,特务头子严阿和他手下最后一批人马无一生还,乾隆不得不取消了这个机构的编制,粘竿处终于变成了历史名词。
江宁
和北京城的忧心忡忡不同,江宁虽然离湖北近的多,但看起来好像没人关心湖北的情况,只是茶馆里多了些流言,说白莲教的法术如何如何历害、如何如何和官军大战三百回合等等,总之到了极夸张的地步,众人早听倦了三国水浒的故事,不免听的津津有味,稍带着茶馆的生意也好了几分。
一个戏园子里,舞台上戏子正在咿咿呀呀的吟唱,二楼的包厢里,杜怀仲、曹材和沈轸荣老头子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戏院老板恭恭敬敬的站在三人身后。
“听说了吗?朝廷派了孙士毅去湖广。”曹材漫不经心的说。
沈轸荣点了点头:“想来是为了教匪之事。”
“怎么,曹老板关心起朝政来了?”杜怀仲说。
曹材一笑:“没有,我只是听说你跟孙士毅有些过节,想当年他整你的时侯,我记得就是在这家戏院把你带走的吧?”
沈轸荣忙问:“他不会又想生什么事吧?”
“没错,就这个包间,”杜怀仲抬头打量着四周,“奇了怪了,那天正好唱的是一出《窦娥冤》,你说邪门不邪门?对了,今儿唱的什么戏来着,怎么一句没听明白呢?”
戏院老板一边擦着汗,一边赶紧递上戏单,解释道:“禀二位,是《过江》”他知道杜怀仲其实是对戏一窍不通,忙补上一句:“是葛诸亮过东吴舌战群儒的故事。”
“诸葛亮是谁啊?”杜怀仲白了他一眼,老板忙退下去了。
“这戏没意思。”曹材对老板说。
“是,是。”老板忙点头。
“唱的也不好。”杜怀仲说。
“是!是不好!”老板用力点头,很肯定的说。
沈轸荣看看他们,没说话。
“行了,你下去吧。”曹材淡然一笑。把老板打发了,包厢里就剩下三个人,这才说:“杜老板在湖北地面,可有不少生意。”
“曹老弟,你对我这么关心,真叫我感激——你放心吧,我跟孙士毅没仇。他当初拿我扎筏子,不过是为了吓唬你们,借机霸占西南的生意而己,现在什么时侯了?湖北乱成一锅灰,他有那心意才怪。”
“这道是,”曹材点点头,“他在湖北用兵,估计还得仰仗你们杜家的兵器作坊。”
“为朝廷效力耳。”杜怀仲无耻的一笑。
沈轸荣看了一眼杜怀仲,缓缓的开口了:“打仗打的是银子。”
杜怀仲点点头,李士毅在湖北用兵,清政府肯定要花大笔的军费——这笔钱只有一条路——走运河南下,入长江西上武昌。
不可能不过江宁。
江宁的生意人要是不打这笔钱的主意,不如教他们从栖凤轩二楼跳下去算了。
杜怀仲当然明白曹材请他看戏的意图——让他去联络孙士毅,从中捞些油水——曹材背后肯定站着一大帮口水直流的资本家。
“刀头舐血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杜怀仲说,要想得到丰厚的回报,必须要先期的投资,战争是一个无底洞,它吞噬财富的胃口是惊人的,这些想银子想疯了的爆发户们明白么?
曹材倒是满不在乎:“无非是个财罢了,有赌未为输嘛。现在整个江宁城的人见天眼巴巴的盯着江面,我真怕等银船一到被人活抢了。人要想死,拦是拦不住的。”
“打仗打的是银子。”沈轸荣又说了一遍,把“银子”两个字咬的极重。
杜怀仲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半个中国的钱都放在五洲的银行里,做不做这笔生意,最后还的杜怀仲说了算,而做为银行大掌柜的沈轸荣,不得不考虑投资的风险。
其实要是曹材知道杜怀仲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就可以安心了,杜怀仲打心眼里,比任何一个人对这场战争更有兴趣,他恨不得捧着银子跑到白莲教跟孙士毅脸前跟他们说:“打吧打吧,住死里打,我发工资!”
但他只是悠然的给自己斟了杯茶:“湖北地面不太平,看来我得去照看一下生意了。”
“杜兄辛苦了。”曹材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台上的戏己经唱完了,戏院老板领着戏班班主和主角,恭恭敬敬的站在楼下等着。
“唱的好。”杜怀仲说。
“唱的好。”曹材说。
戏院老板长出了一口气:“谢二位爷金口!”一面拉了众人就要下跪磕头。
“唱的不好。”杜怀仲又说。
“唱的不好。”曹材点点头。
戏院老板转身冲着班主就骂:“听见没有,唱的什么玩艺!污了杜爷的耳根。”
班主愣了一下,随即揪住主角的衣服,手中戒尺劈头盖脸的打将起来,主角一口气都不敢出。
杜怀仲伸了个懒腰:“好闷啊,走了,出去散散步。”
老板忙抢到台阶口,扶着杜怀仲下楼来。
杜怀仲别过了曹材,回家的马车上,他悠悠的对沈轸荣说:“权力真好。”
沈老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杜怀仲觉得有点没意思,撩开车帘跟杜仁义搭话:“阿义,今儿怎么这么慢呢?”
阿义说:“先生,路上多了好些个流民啊。”
“什么?”杜怀仲探头住外看,果然路上多了不少人,大包小包扛着行李,明显不是本地人。
沈轸荣也坐不住了,住外一看,惊呼道:“怎么可能?难道白莲教打到武昌了?”
“拉倒吧,那帮神棍能打到武昌城,爷就能打到北京城了,”杜怀仲撇撇嘴,“阿义,路边停车,找个人问问话。”
阿义把车停下,用一口流利的湖北话问一个扛着行李的人:“老乡,哪里人噢?”
“老乡?”那人他乡逢知己,心情挺好,“我是荆州的,听你口音,像是武昌的?”
“白莲教打到荆州了?”杜怀仲问。
“打到个屁!连荆门都没打到。”
“那你跑什么跑?”杜怀仲大为不解。
那人苦笑了一下:“老爷,白莲教没到,可是官老爷到了啊!要各家交‘匪捐’、‘缴饷’,没活路喽。”
“我日他孙士毅个先人板板!”阿义骂道,“狗日的刚一到任,仗还没打先刮地皮!”
“这位兄弟说的好!狗官!”那人听见有人骂当官的就开心了。
杜怀仲心里却在苦笑,算起来孙士毅恐怕还没走到武昌城呢,刮地皮的应该是地方官员,要骂也骂不到他头上——当然,等他一到任,这些钱里自然少不了孝敬他一份,骂他也不冤枉。
“哎,匪未至境,官先虐民。什么世道啊。”沈轸荣摇了摇头。
“就算是这样,从湖北一路跑来江宁,也还是太夸张了啊。”杜怀仲嘀咕着。
那人眼睛亮起来:“江宁有饭吃啊!有活干,有地方住,还给发工钱。这纸上写的明明白白的。”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片来。
杜怀仲接过纸片一看,却是被雷了个外焦里嫩,原来纸上印的是招聘广告,说是江宁有工作,有饭吃有钱拿,却没有署名是那家厂子。
“这个你也信?”杜怀仲哭笑不得的问那人。
那人却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说:“大家都信噢。再说了,江宁这种大地方,有把力气的,总该能讨口饭吃吧。”
杜怀仲无语了,他明白这背后的道道,江宁这两年经济发展的很快,工人也隐隐形成了阶级的雏形,加上工会组织的好,使工人的生活变的比较殷实了,可这一来资本家不高兴了,他们想把工资压低,可工会不吃这一套,动辄以罢工相威胁。于是不知道谁出了这个损招,趁着湖北混乱的局面,忽悠当地人来江宁打工。
杜怀仲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些人就是人样,从湖北一路漂泊来到江宁的?他们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不错,工作是有,可那是极苦极累的工作、饭也有,糙米饭、房也有,破工棚,钱也有,少的可怜,从此他们就会像奴隶一样,被绑在机器旁边,日复一日,被榨干了血汗之后,一脚踢出去等死。
杜怀仲本来想告诉那个人真像的,但想了想没说,对他说道:“你知道去哪里报名么?工厂都在下关,那里要大把的人,住那边走几里路,很快便到了。”
那人千恩万谢的走了,杜怀仲手里拿着那张纸叹了口气。
“先生,您也不用心肠太软了,”杜仁义对他说,“要我说,叫他们有口饭吃,总比饿死强,这种事儿,也算功德呢。”
“我知道。”杜怀仲点点头,他担心的不是这些难民,而是工会,江宁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劳动力一下子成了志方市场,嫌钱少?不愿意干走人啊,大把的人抢着干,这一下,他辛苦栽培的工会势力会大大削弱的,等到这些难民被工厂消化、转变成产业工人,再认识、接受工会,至少要数年时间,而且这数年里,谁敢保证没有别的难民潮呢?看来在一段时间内,工会是别指望翻身了。
其实杜怀仲心里也明白,在工业化初期,剥削严重的情况下,工会的力量本就非常有限,只有等社会不断进步,工会的力量才会一天天强起来。这是历史规律啊。
看来真的不能拔苗助长,杜怀仲想,一面又看看手里的广告——这一招狠啊,让我想想是谁出的?嗯,张二哥不会,姓郑的也不会、岱善?……曹材!有这种脑子的,只可能是曹材一个!真不能小看这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