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磐将手中的酒碗放到桌子上,瓷质的三彩阔口碗磕在实木桌子上,“啪”得一声脆响,“訇儿是想借此机会去南唐,看望信王?”
“此去南唐,路途遥远,訇儿自然想见父王,然,”訇儿咬牙,事已至此,索性一搏,于是朗声继续道“更想立得些许战功,好男儿当征战四方,血洒沙场,若没有实权,纵然一生尊贵,虚名、封号在訇儿眼里就如同浮云,要来又有何用?”
宗磐听了此话点头含笑,但仍不甚满意地继续追问“不知訇儿所谓实权,是什么样的权?”
訇儿抬眼,目光紧紧地盯着宗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开疆破土,君临天下,迎回父王!訇儿虽然不孝,却不能忍心看着我父在南唐一生终老。”
话出口了,心里也轻松起来,仿佛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接下来要看的不过是个结果,不必再踌躇放还是不放。訇儿紧盯着着宗磐双眼,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清越,没有丝毫胆怯,也没有丝毫张扬,就是最最自然地在笑,似乎有着什么高兴事一般,“不知磐王以为,訇儿这志向,好是不好?”
宗磐也盯着訇儿双眼,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半晌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似乎要一直望出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两个男人静静地对视,一个气势逼人,一个沉稳内敛,却霸气天成。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听得到窗外清风拂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偶尔响起一两声蝉鸣,明明是那么细小生物发出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却叫人听了心惊。
就连一向胆大的廿澜也不由得屏住呼吸,绷紧心弦,大气不出一声。
訇儿觉得手心里似乎已经淌出汗来,后背更是粘粘的,长衫沾在背上让人难过,但他不允许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示弱。
訇儿知道自己这是在赌,用尽全部身家做赌注,也许不光自己的,还有父王、母妃、阿轮和整个东山,心里也不是不怕的,虽然有言允先前的交代,他知道宗磐期待东山崛起已经多年,此时真正面对了心里却终究没底,他不知宗磐是怎么想的,也不知宗磐是为了什么。自古人心争夺所图不过一个名一个利,这两样宗磐都有了,他还要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是自己能给而现在的北翰王兀予明贤不能给的?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很短一瞬,宗磐终于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听不出丝毫不快,反倒像是含了丝丝喜悦。
“好好好,本王没看错人,”宗磐走过来,伸手大力地拍訇儿肩膀,搂着他重新走回桌前,将满满一碗酒拿起来放到訇儿手上,自己也举起另外一碗与訇儿手上的碰在一起,两只瓷碗发出“啪”得一声碰撞声响,“老夫回去便准备奏函,大王三日内必将议起南征一事,到时老夫便举荐东山郡王府安远世子随军出征!”言罢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訇儿谢过磐王!”訇儿欣喜道谢,也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哎,先别忙着道谢,”宗磐拉住弯身欲行礼的訇儿,“訇儿这志向远大,可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不如咱们坐下来,慢慢谈谈你的志向,如何?”
“有磐王相助,訇儿若不成事,岂不太过没出息?”訇儿半真半假地试探道。
“哈哈哈哈,”宗磐再次大笑起来,用手点着訇儿道“从前倒没发现,你这小子,嘴原来这么甜。”
訇儿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两人收起玩笑再次落座,不知不觉间又喝了几碗酒,宗磐忽然正色问道“訇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么?”
訇儿如实摇头,心想,这只老狐狸胡扯了一个晚上,终于要说到正题上了。
“老夫与信王相交多年,说是部署关系,实则情同手足。信王待人宽和,以德服人,主张内以治文,外扬武功,与王母尤其是酷爱杀伐的姜家人渐渐失和,双方相持多年,直到攻下东山。攻下东山后,太祖听信王母所言,命信王在东山建府,信王当时已做王储多年,这样做于理不合,我等苦劝太祖三日,未果。信王仁厚,不忍忤逆,东山建府后不能随太祖左右,与我等朝臣间联系也渐渐阻隔,终于完全被隔离在朝政之外。半年后,太祖辞世,王母秘而不发,急速掌控权力中心,自行行使王权,大肆提拔姜家众人入朝,俨然就是女王,我等力劝,数月后太祖终于发丧,”回忆起往事,宗磐目光悠远,双目透过夜色里燃得哔哔啵啵直响的烛火,似乎一直望到很远,“王母本欲立三王爷令显为帝,群臣以死相劝,改而立了如今的大王。”
这些事虽然父王从没有主动对他讲起过,但这些年,从那些四处得来的消息中拼拼凑凑,关于当年,訇儿已能大约猜出个始末,如今听宗磐亲口道出,仍觉心中愤恨,为父王当年所受不公遭遇,更为他如今的苦难,想到父王在南朝的境况,訇儿似乎听得到自己垂在两侧的手指节紧紧相握发出的“咔咔”声响,半晌终于抱拳道“多谢磐王相告。”
“唉,如今大王当政,非是不好,然王母和姜家越发独大,兀予宗亲尚且在朝的只余靖平一家和老夫两脉,老夫名义上虽是北院大王,实则处处掣肘,靖平家境况也是差不多,北翰军权却是日益旁落,当今大王身体不佳,王子察年幼,老夫唯恐……”宗磐叹气,伸手拍拍訇儿肩膀,“訇儿,幸亏我北翰还有信王,还有你啊!”
訇儿倒酒,将两人的酒碗再次加满,他心情激动,手劲过大,酒坛子微微颤动,酒水溅了出来,漫过桌面,撒到地上,屋内辛辣的酒气更浓烈起来,訇儿将酒碗郑重举起,双手过顶,交给宗磐,“敬磐王!訇儿谢磐王厚爱,我虽驽钝,然,此生必将励精图治,不敢有负磐王!”
宗磐接过酒碗,两人再次碰杯,没有说什么,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