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伏虎山秋围一样,沿柳湖春狩也是翰人厉兵秣马的主要方式之一。
廿澜走出禁闭帐那日,春狩早已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两天。当她从辨瓷口中得知自己错过了这许多热闹时,颇是捶胸顿足了一番,如今出来了自是活跃不已,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过瘾。
于是第二日早早地起了床,与辨瓷一起来到阿轮帐前候着,等待他老人家睡醒了叫她们进去伺候,然后就可以出发了。谁知与之前在翰宫时一样,左等右等,阿轮总也不见动静,廿澜直急得心里像被自己的爪子不小心抓了把一样,恨不得把毡帐给掀了,就这样一直到日上阑干。
阿轮见到廿澜似是惊讶了一下,嘟囔了句,“怎么放出来得这么快?”说完转过身用温羊乳净脸去了。
廿澜听了暗暗咬牙,然后回头看了眼朝自己笑的辨瓷,心道“看在辨瓷面子上,这次放过你!”
好不容易挨到阿轮梳洗完毕,已近晌午了。
看到阿轮没选择她预想中的田猎装,廿澜不由得心急,“郡主穿成这样,待会儿到了猎场,如何参加狩猎啊?”
“谁说我要狩猎了,今日根本就没有我喜欢的项目,要不是为了阿哥,我才不要去!”阿轮边说边往外走,嘴里不停,“射柳最是无聊透顶了!”
“什么是射柳?”廿澜充分发挥了当初术法课上没有的勤学好问精神。
阿轮鄙夷地扫了眼廿澜,“射柳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翰人?”
廿澜再次捏了捏拳头看了眼辨瓷,静默。
“射柳就是射柳咯,百步穿杨你知道不?场上插柳,百步外最先射取者得之,多者为胜!要用最细的羽箭,直中叶心才算哦!”阿轮轻快的语气里饱含着卖弄味道,然后又加了句,“我阿哥羽箭最厉害了,去年伏虎山秋围便独得了虎绶之荣。”
她们到达竞射场时,射柳早已开始了许久,场地外站满了人,观看角度最便利的地方临时搭建了长长的台案,远远望过去一片色彩各异的顶盖,即使是廿澜也只需看一眼就知晓那定是北翰王的所在。
阿轮带了她们两个直奔那一片顶盖而去,在女席里寻了半天才找到个空位,旁边一个年龄略长些的白衣小姑娘眼尖地看到了她,赶紧兴奋地凑上前来,“阿轮,这都开始好久了,你怎么才来啊?”
阿轮屈身对着她和另一个要小些的姑娘行礼,口中说“阿轮见过六格格、八格格,”除了这两位格格,剩下几个都是姜家的女儿,阿轮直立着待她们也向自己行完礼,这才坐到位子上,满不在乎地说“又不允许我们女孩子上场,来看个结果便好了,”说完也往场地中间看过去,随口问“场中胜负如何?”
“令显王叔、靖平世子和安远世子三人遥遥领先,还未分出胜负!”六格格眼神还在场上追逐着,回答得心不在焉。
阿轮听了这话自豪感顿生,下意识地望向场中寻找,只见訇儿仍是着了一身暗红色猎装,全神贯注地拉满一张白弓,威风异常,“嘻嘻,从前在东山,每次射柳都是我阿哥拔头筹。”
“那只是在你们东山,这里就不一定咯,”六公主旁边一个身着玫红色窄袖襦衫、鹅蛋脸的小姑娘不屑地瞟了阿轮一眼,笃定地说“我更看好靖平世子!”
这小姑娘是威远将军姜奎胜的三女儿,姜奎胜乃是当朝太后亲弟,现今皇后亲叔,姜氏身为后族,势力自是显赫异常。姜家本不姓姜,当年太祖建朝,他们家族立下了汉马功劳,太祖感念其忠,思及汉人大周立朝股肱之臣姜尚的故事,便给这皇后家族改了姜姓,并立下规矩,从此兀予家族与姜家世代互为姻亲关系。
阿轮听到有人不光侮辱她阿哥,还连带地看不起东山,“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单手颤颤地遥指着姜三小姐下巴,扬声说“不许你这样说我阿哥,更不许瞧不起东山!”
姜三小姐毫不示弱,也从位子上站起来用手指着阿轮,“我就瞧不起你们,怎样?叛徒遗弃下来的孬种!”
阿轮被彻底激怒了,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揪住姜三小姐胸前的衣裳,一拳就打在人家下巴上。阿轮年龄没姜三小姐大,个头也矮了一些,气势却把人家给盖了过去,微微上扬着小下巴瞪着姜三小姐双眼,胸脯起起伏伏地,声音因为气愤而颤抖,“再加一句,更不许你侮辱我父王!”
姜三小姐微微懵了一下,她也是个有胆色的姑娘,反应过来后立马毫不示弱地出手还击,一巴掌甩在阿轮脸上,“你敢打我?”
就这样,俩人扭打在一起,互相揪扯着头发,张牙舞爪地用尽了方法,不一会儿就“扑通”一声一起摔倒在地上。
廿澜还在用目光追逐着场中几个骑射了得的家伙,这么远的距离看他们拉弓她已经不会害怕,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点评着,“那个白服的就是上次伏虎山遇到的家伙,箭术果然了得;红袍小子箭术也不赖,幸亏我上次跑得快;黑衣服那家伙倒是一次也没见过,不过他拉弓的气势可真不错!其他人么,就差得比较多了。”然后伸手抓向一旁,“辨瓷,你觉得谁会赢……辨瓷?”
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都跑那边拉架去了。
廿澜挤进人群的时候,阿轮和姜三小姐已经被人分开了,阿轮被六格格紧紧拉在身边,还在不解气地使劲地朝姜三小姐那边够,像只小斗鸡一样;姜三小姐也被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姑娘抱在怀里,正呜呜地哭着,一看就吃了不少亏。
众人正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收场,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发生什么事了?”
大伙儿呼啦一下子全都跪到在地上,只有廿澜还傻乎乎地站着,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抓住她下裳,使劲往下拽,是辨瓷,廿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顺势跪倒。
“参见王母!”
王母冷着脸看了会儿阿轮,又看了眼姜三小姐,两人鬓发散乱,一缕缕垂到了脸上,浑身都是泥土,脸上不同程度地挂了彩,“阿轮,静貂,你们两个怕是把此地当成戏台了吧?”
两人听了太后此话不约而同地垂下头,不敢再怒目相视,但也都不开口回话。
“怎么还都哑巴了?刚才不都挺勇猛的么?”王母又看了眼阿轮身边的六格格,“合仪,你说!”
“禀太后,郡主妹妹与姜三小姐一言不合,”六格格合仪边说边偷偷抬眼看了看王母,见王母仍是一脸的阴晴莫测,又硬着头皮说“都是孙儿这个做姐姐的劝阻不力,请祖母责罚!”
“合仪,先别忙着讨罚。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些,我这个老婆子也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个一言不合法儿?”伶俐的宫人赶紧搬过座位,搀扶着王母左臂慢慢坐了过去。
“是孙儿先动手的,因为她侮辱我父王!”阿轮终于按捺不住,忿忿不平地开口。
“啪!”王母一掌击在席面上,霍地站了起来,“把她们两个都给我关到毡帐里思过去,一个月内不许出来现眼!”说罢左臂一甩,转身离去。
廿澜疑惑地看着这位狠厉王母离去的背影,她走得很快,侍从全都喏喏地跟在后面,风吹过,右臂下方黑色的窄小袖口竟然被掀起,一片空空荡荡,廿澜不由得又想起了阿祖,突然觉得她除了唠叨些,对她们众姐妹其实还是挺不错的。
回到毡帐,火气没消的阿轮便开始生闷气,辨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廿澜则在一旁闷闷不乐地想象着射柳场。
眼瞅着天黑了,有宫人送了食盒过来,廿澜出帐接了提回来,刚打开盖子想要摆到阿轮面前,就招来她一顿脾气,“端出去,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给我端出去!”
廿澜被她闹得看不成射柳,本就心情不爽,如今见她迁怒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偷偷撇了撇嘴巴,刚要捏诀使个障眼法整治她,眼一瞥就看到辨瓷在一旁偷偷朝她使脸色,只得又把食盒合上端起来,心道“你不吃我吃,总行了吧?”
走出毡帐,廿澜看看时间还早,索性转身朝沿柳湖走去,沿柳湖在阿轮毡帐的侧后方。刚转了个弯,就看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坐在地上,那人背对着廿澜,可廿澜不需要看到脸也知道他是谁,因为她实在对这人的一身衣裳印象深刻,何况今天白日里她还曾远远地观望过他。
訇儿抱着藏霜坐在草地上,凝神看着远方,去年他奉王旨来到大王身边伴驾,母妃不愿同行,她不说他也明白,她是不想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只有阿轮非要跟着他。他姓兀予,可在这里,他的亲人只有阿轮。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訇儿回头,是那个奇怪的海东青姑娘。
廿澜也坐到他身边的草地上,学他的样子看着湖面。可是看什么呢?到处黑乎乎的,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星星,她什么也看不到,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今天如何?”
“什么如何?”訇儿被她问懵了,也终于确认了她真的不是人类,因为她跟他的想法总是凑不到一块儿去。
“射柳啊?”廿澜一副你装什么装的口气,“哎,你们的王又赏了你什么新奇宝贝?”
訇儿听了,却很平淡地回答她,“什么也没有,我输了。”
“啊?谁那么厉害啊?”廿澜想起上次的险象环生,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巴。
“三王叔和靖平世子都比我厉害,”訇儿口气仍旧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廿澜总觉得訇儿这人怪怪的,现在听他这口气更加摸不到头脑,不由得盯着他看,半天才说“就算难过也不能哭哦,下次夺回来就是了。”
訇儿听了这话不由得又开始头痛,“你哪里看到我难过了?”
“你否认也没用,不难过一个人坐在这儿对着黑乎乎的河水看什么?”廿澜继续发挥自己刨根问底的精神。
訇儿被廿澜说中心事,垂头不语,半天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扔向水面,黑暗中传来“啪啪啪啪啪”的一连串声响。
廿澜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残忍,然后挖空脑袋想了许久,又继续说“你箭法很好,真的很好,不然上次也不可能让你伤到我,”说完等了半天,发现訇儿虽然停下了寻找石块的动作,但却改成了挑眉盯住她看,仍旧不说话。
想想觉得自己可能又让他误会了,廿澜暗想人类真是麻烦透了,难猜啊难猜,艰难地再次开口,“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们海东青虽然记仇,但也佩服那些有真本事的,何况我上次已经报复过你一次了,咱俩的事儿早就揭过去了。”
訇儿难得地笑了笑,“你以为我怕你报复?”说完看廿澜一副马上就要发难的模样,赶紧转移话题,“你刚刚说报复过我,什么意思?”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的事情了,廿澜心想大胡子倒是还算有良心,知道给他消除记忆。
这回轮到廿澜转移话题,“我跟你讲一点我家的事情吧。”
訇儿点头
廿澜却想了半天才又继续说“我家在极北的苍朗山,那里很漂亮,四季常青。”
訇儿忽然打断她,“极北之地必是严寒,怎么可能四季常青?”然后又恍然大悟道“莫非是有暖泉?”
“你看你多聪明,就是有暖泉,那是我们家族的圣水之地,住着族里地位最高的人,那个人就是我阿祖,”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訇儿的脸,夜很黑,但廿澜天生的好视力仍能让自己看清訇儿的眉眼,那双眼眼角微微上扬,眼内古水无波,仿佛有着魔力般让她移不开眼,于是接下来的话廿澜说得有些艰难,“我阿祖经常对我们说,永远不要服软,在哪里摔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訇儿自然听出了她话里拙劣的劝慰,却没有笑,一点也没有,只是喃喃地重复“永远不要服软,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四月的夜晚很凉,后来他们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不得不双双从地上站起来,却很久没有再交谈。
廿澜不是不想交谈,她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越想找些话题来说就越没得说,正心急,忽然听到訇儿开口。
“你叫什么?”
廿澜听到他主动打破沉默的好心情立马被愤怒给覆盖了,“你竟然不知道我叫什么!”
“那你可知道我叫什么?”訇儿极聪明,简短的几次接触就已经摸透廿澜性格,以退为进。
廿澜果然一下子就耷拉了脑袋,“好吧,我们扯平了。”
“我叫兀予弘,小名訇儿,人称安远世子,”訇儿一下子说了一大串,然后问“可记住了?”
廿澜傻傻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又摇摇头,“你能说慢点么?”
訇儿笑了,他想这好像是自己这个晚上第二次笑了,然后很有耐心地又讲了一遍。
廿澜偷偷地在脑子里重复了好几遍他的三个名字,再次苦恼人类麻烦!记好后抬起头,见他还在看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说“我叫廿澜,白廿澜,阿祖给取的名字,还说什么很大气,适合我这性格。”
“观澜四季,弄舟潮头,”訇儿小声地喃喃着,“确实是个大气的好名字。”
廿澜听了再次“嘿嘿”地傻笑,过了半天才听到訇儿又说了句,“我再送你个小字吧,不用告诉别人知道,只要你记住就好了。”
廿澜刚要开口拒绝,他又赶紧说“不要拒绝,就当是我在向你讨一个承诺,可好?”见廿澜点头,才继续说“这个小字也是两个字,叫豫让。”
廿澜就那么一点儿微薄的人类知识,当然不会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故事,若她知道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其实当时廿澜也不愿意接受,却只是因为她在想“我明明有名字,叫两个多麻烦!”
若干年后的廿澜想起这个夜晚,后悔之余更多的是惆怅。
若干年后的訇儿想起这个夜晚,惆怅之余更多的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