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廿澜便经常在阿轮帐外遇到訇儿,有时白天有时晚上,他总是或坐或立地面朝着沿柳湖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廿澜经过有时会从身上拿出些小东西来叫她带进去给阿轮,有时也会捎带几句安慰的话,阿轮听了便会破啼为笑。
阿轮已经很少蛮横地吵闹,就是整日困在帐里无聊得慌,隔些天便要弄出些花样来打发闲暇的时光。
这一日,訇儿一反平常,早早地离开了修文大帐。
他在通向王帐的路上拦住一个人,那人惊喜地看着訇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呼“老奴给世子磕头!”声音激动。
訇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心绪复杂,忽然就失了语言,这一年来他积攒了太多的委屈和疑团,多少次梦里他摇晃着那人的手臂,一如儿时,大声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丢下我们?”此刻却又无从开口,关于那个人的离去,原因本就一目了然。
訇儿平静着自己的情绪,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你起来回话,”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能够尽量平稳着声音开口,“他......可好?”
“王爷很好,南主奉我们如上宾,”那人回答。
“南边可是出了状况?”訇儿再次询问,喉结无意识地上下吞咽。
那人犹豫了一下,恭敬地摇头,“无,王爷只是太过思念大王和王母。”
“言允,不出大事,父王怎会遣你前来?”訇儿看着父王最得力的亲随,语气僵硬。
言允嘉许地望了自己的少主人一眼,刚要开口,就听远处有脚步声来。
訇儿皱眉,只见王帐外一人缓缓朝这个方向走来,远远地还在对着他微笑。
“訇儿!”来人礼貌地向訇儿打着招呼。
这人是靖平王幼子,论辈分訇儿还要唤他一声“叔叔”,訇儿只得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道“靖平世子!”
靖平世子上前拉了訇儿,“就你礼数多,咱们年纪相仿,骑射相当,你偏要学那些汉人,拘泥这些虚礼!”边说边拉了訇儿往前走,“喝酒去!”
转身的瞬间,訇儿回首,目光越过靖平世子肩头,言允仍旧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
这天晚上廿澜又遇见了訇儿,他还是面朝着沿柳湖方向,只是这次没有交待几句就走开,而是大步上前,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说“廿澜姑娘,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夜很黑,廿澜变成海东青蹲在北翰王的王帐顶上,透过缝隙观看里面的情形。
北翰王兀予明贤背对廿澜的方向坐着,手中握了封书信似乎在思考些什么,那书信的边角不时地磕在书案上,在安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王兄他……这一年来可好?”
一个身材佝偻的人跪在他面前,瑟瑟地哭着,“老唐王在世时还好,王爷虽然每日都因为思念大王和王母而郁郁寡欢,倒也不致遭受欺凌,如今......新唐王起初只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如今竟听信谗言将王爷下了狱......”
明贤不语,静静地听着,安静的王帐里只有言允一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许久后,明贤叹了口气,朝言允摆了摆手说,“你先下去吧。”
那个佝偻的身影恭敬地应了声“是”便跟随宫人离开了,明贤起身,似是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然后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道“去乾元帐”。
廿澜在他们走干净后现身落在大帐里。
这王帐除了更宽敞明亮些,在廿澜看来与其它帐篷并没有多大区别,最吸引她的是北向居中的一把椅子,那椅子高大粗犷颇有霸气,上铺了一张白白的兽皮,小臂般粗细的双角朝上,威风凛凛,皮毛闪着冷冽的寒光,廿澜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几步伸出手去触摸,皮毛刚劲触在手上却不失柔软,她不会认错,这是狼皮。
帐内燃了熏香,廿澜不喜欢熏香的味道,所有的熏香她都不喜欢。也许是因为鹰的嗅觉过于敏锐,那味道刺激得她鼻子痒痒的,每次闻了总是想打喷嚏,很难过。
椅子正前方的几案上放了封书信,就是刚才北翰王手中那一封,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是翰文。
应该就是訇儿要的东西,廿澜赶紧抓起来藏好。
正要离开,帐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很轻但逃不过廿澜灵敏的听觉。难道是那北翰王回来了?廿澜忙隐了身形躲到一边的角落里,静观其变。
帐门被推开,风一下子灌进来,身后的帘子拂到廿澜身上,她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看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廿澜一愣,竟然不是北瀚王去而复返。
昏暗的烛火映照之下,那人一点点走近,眉目俊朗,五官很是大气,一身玄黑色却给整个人添了几分阴鸷。
廿澜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人走到几案前就不再动了,在一推奏折中快速翻看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廿澜下意识地扫了眼手中的书信,难道他也是来偷这个的?是谁和红袍小子想要同样的东西呢?
“给,”廿澜从怀中抽出书信递给訇儿,神情不掩期待。
刚才在王帐中她没敢耽搁,玄衣人一离开也就随后出来了。
“辛苦你了,”訇儿接过信,礼貌地道谢。
廿澜却忽地有些失落。
海东青天生敏觉,所以她知道这个人当初到监狱里接狼狈的自己时没有轻蔑,如今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没有欢悦。
廿澜看着訇儿无波的双眼,忽然想如果这双眼睛里蕴了情绪会是什么样。
不想上天这次对她很是优待,廿澜上一刻才这么想了,下一刻就看到訇儿面色发白,眼睛里全是痛色,指甲在信件上划出重重的痕迹。
“坏消息?”廿澜下意识地猜着。
訇儿似乎这才想起旁边有人,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嘴唇紧紧抿起来没有说话。
“不相信我为什么叫我帮你偷东西?”廿澜本就是情绪外露之人,何况这次她是真的有些难过。
“不是的,”訇儿声音轻轻的,里面没有多少情绪,“只是我父王在南朝不太好。”说完又把书信递给廿澜,“还要麻烦姑娘将书信送回王帐。”
廿澜不情愿地拉起脸,看訇儿一脸的魂不守舍,终究没忍心再问什么,乖乖照办了。
送回去比偷出来要简单得多,而且廿澜已经轻车熟路。
办好一切回自己毡帐的路上,廿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又跑去刚才的地方,老天今天果然帮他,訇儿还在。
他坐在草地上,面朝着沿柳湖方向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嗨,”廿澜心里有些雀跃,却只是笨笨地上前打了声招呼。
“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訇儿说话时并没有回头看她。
廿澜心里的雀跃又多了些,他能辨出自己的声音了,“你不是也没回去?”廿澜学他的样子坐在草地上,语气有些挑衅。
訇儿不再回答,神情专注地望着远方,仿佛成了雕像。
过了半晌,廿澜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这样在黑暗中的静谧让她发慌,“你父王的信似乎很抢手呢。”
“怎么?”訇儿终于收回视线,转过头来注视着廿澜,似乎在等她下面的话。
他的双眼平静无波,但却给人一种很专注的感觉。
廿澜避开訇儿的视线,下意识地打量眼前人俊美却不失阳刚的面庞,忽然她想“其实人类长的也没那么差”,下一刻却有些脸热,刚才坐的时候没有注意,似乎过于近了些,这样近的距离对视着让她有些无措,廿澜稍稍往旁边动了动,故作轻松地说,“刚才啊,有一个人在我后面进了王账,似乎也在找那封信。”
“是谁?”声音中有藏不住的紧绷和惊讶。
“我哪里认识,只知道看上去是个很年轻的人,大约和你差不多年纪,穿了一身玄黑色的铠甲,”廿澜努力地在头脑中寻找着记忆,“对了,那人的左耳上坠了颗很大的环。”
“原来,是他啊,”訇儿声音已经低得近乎自言自语,廿澜还是听出了里面的无奈和嘲讽,“好奇父王消息的又何止他们呢。”
“谁?”廿澜皱眉,“你不觉得自己说话很累么,总是喜欢含含糊糊,然后等别人问了再往下说。”
訇儿无奈地笑笑,“靖平世子尚云。”
又没了?
廿澜有些挫败,不过管他上云还是下云呢,她没有兴趣知道,她刚才问起来也不过是耐不住沉默想找些话说罢了。
“兀予弘,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又没有人强迫你!”廿澜撇撇嘴,很没宫人意识地对自己的主子挑挑拣拣。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就叫了出来,根本没有经过大脑。
訇儿愣了愣,游荡了整个晚上的魂魄似乎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体里,“怎么?”
“你呀,假笑得很难看。”廿澜踢踢脚边的石子,不看他。
“呵呵,”訇儿又笑了,不同于之前,这次笑的声音很好听,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更是有着魔力一般,让廿澜瞬间失神,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訇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走出了几步远。
“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帐休息去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禁闭结束的日子终于到来。
阿轮就像个不安分的小兽终于脱离了牢笼一样,一整天地带了廿澜和辨瓷在外面游荡,不肯回毡帐。
訇儿一大早就匆匆赶过来看望阿轮,并且答应晚上一定再来看她,这才让挂在身上哭哭啼啼的妹妹放开自己,然后无奈地赶去修文大帐。
已是晚春,树木和野草早就退去了新绿,一眼望去,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墨绿和满山的红杜鹃。
廿澜将三人的马系到柳树上,正要离开,忽然敏锐地听到草丛中的异动,那声音很轻,但逃不过鹰耳天生的灵敏。
廿澜小心地拨开草丛,一点点靠过去,山风仍然有些阴冷,但丝毫掩藏不了里面夹杂的肃杀之气。
久违的感觉让廿澜一下子兴奋起来,骨子里的野性开始叫嚣,这可是久违的味道,她有多久没有狩猎了?
鹰眼紧紧地盯住前方的树丛,就是那里了。
丛林深处。
一人背对廿澜的方向站着,垂在身侧的双手全是鲜血;一人侧靠着大树望向远方,身上的白衣被风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人瑟瑟地在草地上缩成一团,似是很痛苦。
廿澜在北翰认识的人不多,可是这三个......她竟然都认识。
“如果不想父母兄弟和自己遭受同样的苦楚,你知道该怎么做。”声音是背对着廿澜的人发出的,树木刚好挡住了他侧过来的半张脸,但即使看不到,廿澜也知道他是谁,这个人她已经是第三次见到,却每次印象都不一样。
那是訇儿口中的靖平世子,尚云。
草地上的言允早已痛得满头是汗,颤动着声音说“奴才......知道了”。
尚云满意地点头,“很好,”回头看向边上一直看热闹的人,“您可有话要问这个下人?”
白衣人摇头,有些不耐烦地从树上直起身,抚平身上衣服的几丝褶皱,看也不看尚云一眼,兀自离开。
尚云也在他身后举步,瞥了眼草地上的言允,神色中充满警告。
“直接杀了这个蝼蚁再找个替身,不是更简单?”白衣人边走边心不在焉地对尚云说,声音很冷,是廿澜有生以来听过最欠扁的。
“猫捉老鼠的乐趣不在于美餐一顿,而是看着它使劲浑身解数地徒劳挣扎,这奴才还有话没讲完,东山王派他回来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哭诉,放了他等待后续故事的发展,不是更有趣?”尚云歪头向白衣人笑了笑,神色竟然带了几分恭敬,然后就着身边茂密的灌木丛,用叶子仔细地擦拭手上的鲜血,树叶的颜色很绿,血的颜色很红,廿澜感觉自己的肚子似乎在叫,她饿了。
白衣人停住脚步,回头扫了眼尚云,“随便你。”
“我没猜错的话,大王等候多年的时机,终于来了。”尚云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擦拭双手上,说得漫不经心。
“伐唐?”白衣人嗤笑,“你们人类最是虚伪,明明蓄谋已久,还要找个体面的借口,麻烦啊麻烦,就像你们的大王,最简单方法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还要师出有名。”
“还不都是跟南方的汉人学来这许多规矩,不过比起那些没用的东西,我们更崇尚强者,羸弱如东山王别说本该属于自己的帝位,就是生存也难,逃到南朝也躲不掉棋子的命运,”尚云摊手仔细检查是否还有血迹,笑,“不过他倒是生了个不错的儿子,兀予弘那小子可比他那个一心汉化的老爹有出息多了。”
“兀予弘?整日扎在汉文里出不来的那个?”白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语带不屑,“我可没瞧出来他的本事。”
“尚云也不屑兀予弘口中那些酸腐的文章,只是他的骑射绝不在我之下。”
“哼!骑射了得又如何,一两个人类还不入不了我的眼。”
尚云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尴尬地禁了声,眼睛不自然地瞄了眼远山,这才又说“春末了,也不知下月能否出兵。”
“我看这南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远的不说,就是你们那个一只手的王母,会是什么态度就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