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入聆香阁,见了那花,只见一盆雪白青碧,一盆红晕如缕,两相映衬,分外夺目,便都忍不住出语赞其俏丽。郑奶奶便笑说:“今儿二十四,这花却也应景,且好过外面百倍去,我们在这里清静赏赏吧,倒不必再出城挤那闲热闹。”
方奶奶也笑道:“正是呢,葑门外那片荷花宕子,往年这时节,最是热闹。男女老少,一个个,都跟不要命似的,都往那里跑。我们家从上到下,偏也爱凑那热闹。去年我们爷还兴兴头的雇了大船,又请了些鼓乐在上面,说是赏荷纳凉,也不过是跟着大小船只,一起在荷花丛子里高乐上一天吧。倒是回来舱里摘下的好些荷花,都尽够插瓶用了。”
众人见她说得热闹,也不觉纷纷道:“到了晚上,还要放荷灯,又有采莲女,在水面上歌唱,水边又有人配着她吹xiao,都是不能错过的。”郑奶奶便笑说:“我本意不过是叫你们赏赏这盆里的荷花就罢了,没成想,倒又招起你们的兴头来。”众人也笑回说:“这盆里的,精致是精致,只是大荷塘子上,却更热闹有趣些。且又能采莲摘花,又能听曲赏乐。”
一时宴席摆开,封氏便笑向众人道:“诸位别只顾着说,倒是先吃饭是正经,吃完了,才有精神头出城玩乐去。”于是大家落座。封氏便同封老奶奶,陪着方郑崔韦四位奶奶一桌。孙奶妈抱着姐儿,并周嬷嬷带着梗儿,同方郑崔韦四家奶妈带着各家的哥儿姐儿,也凑足一大桌。另有方家的两个丫头,并郑崔韦三家的媳妇们,也在阶下凑了一桌。邹荣家的段兴家的并吴宁家的,以及娇杏佳萼佳蕊等人,只在旁伺候。
席面丰盛自不必说,一应佳肴珍馔外,又有时下许多新鲜菜蔬,且喜又都是莲身上所有之物,诸如莲藕,莲子,莲梗,莲花,竟都可入馔。封老奶奶便说:“这莲子拔丝,荷叶蒸肉,藕片炖骨头,我是知道的,这个脆脆长条的,却是什么?要说是青菜梗,又不大象呢。”郑奶奶便道:“这个,想来是莲梗子吧。”方奶奶又指着一道菜说:“那个还不算新奇,更刁钻的在这里呢。”众人看时,只见红红白白一盘,颜色十分鲜亮。封老奶奶忙问是甚么。方奶奶道:“这白的是豆腐,红的是花瓣。”封老奶奶便笑说:“成日家只说吃五谷杂粮,再有果肉鱼虾,竟没听说有吃花的。倒是告诉我个名字跟做法,回家也唬唬人去。”吴宁家的笑回道:“做法也简单,不过是将新采下来的荷花瓣,摘去心蒂,用滚热的沸水一焯,再跟嫩豆腐同煮,成菜便是这样了,名字就叫雪霞馔。”方奶奶想一想,笑道:“倒也贴切合景。”封老奶奶尝了尝,却只说味儿也寻常。封氏便说:“妈若吃不惯那个,倒是这鸡腿子,还有炖的酱肘子肉,多吃上几口。”说着又让众人,“大家也别只顾说,倒是多吃着些才是。”
一时又有新酿的荷花酒捧上来,方奶奶素日是个豪兴的,不免多饮了两杯,众人也略沾了沾,便都放下。寿面之外,又有粳米粥,莲子羹,银耳汤,莲粉糕,莲子饼。那边桌上,哥儿姐儿们,一个个只顾贪玩,哪肯正经吃饭,不过被各自的奶妈哄着,劝着,好歹吃几口罢了。只有莲粉糕,糖藕片,莲子饼,一应甜食,还多少喜欢些。顾采薇倒是又累又饿,巴不得多吃些,孙奶妈却又只给她喝些羹汤等物。
一时大家吃毕,洗了手,略坐片刻,也就告辞。送走众人,便有小厮飞斛走来道:“爷着我来问奶奶,各位奶奶吃好了没有?若好了,略歇歇晌,也该动身出城观花去了。”
封氏便说:“诸位奶奶们都已走了,余的累的累,乏的乏,也都没有精神头逛去,爷若是有兴头,跟几位大爷自去便是,倒不用招呼这里了。”于是飞斛仍旧出来。
士隐听了,只得作罢。又同众人商议:“是仍旧去葑门外荷花宕子呢?还是另寻地方?”众人便说:“那荷花宕子每年都去,总不过都是一个样子。若是有新鲜去处,倒也不妨逛逛去。”士隐便说:“若是从这里去葑门,竟是吊了好大一个角,倒不如咱们沿着河道,一路放舟而行去枫桥,如此,两岸的池塘,烟柳,人家,也都尽看了。再者那枫桥也可引一引诗兴,且晚上还可在桥底下放一放荷灯,况寒山寺就在其附近。倘若累了,直接借宿一晚也无不可。”他这样一说,别人犹在沉吟,宋笙第一个先就拍手道:“好主意。”众人想一想,也觉尚可。
于是便出来,直接骑马到了水路码头,所幸船家甚多,众人便找了一家,又吩咐各自小厮带了酒水等物上船,大家一时立在船头,说一声开船吧。那船家便扯起帆来。
原来这姑苏自宋时便已风物雄丽为东南之冠,人称天堂,而这阊门又最是红尘中一二等繁华之地,仅阊门至枫桥,不过短短行程,便已是烟火百万户,列市二十里,河面上亦有商船来往不绝。宋笙见了,便不觉点头叹息:“毕天下之至异,迄无索而不臻,果然不差。”又见沿堤翠柳依依,白墙黑瓦,甚或歌馆楼台,皆临水而立,又有一片片荷田,都被覆盖了密密实实的荷叶子,一竿竿荷花,都冒出头来,或白,或红,或粉,迎风而展。田间又有采莲女,驾了小船,哼着曲子,在碧叶与红花中穿梭,轻快的摘下一朵朵荷花与莲蓬,那歌声宛转脆丽,听在耳内,如饮佳酿。宋笙不觉痴了,及至士隐唤他,才知已达枫桥。
放眼望去,但见桥上桥下已聚了好些人,也有席地说谈的,也有两两而立的,也有干脆停了舟,在船板上,便欢歌宴饮起来,此时天色甚好,又是一天中最清爽的时候,因此诸人兴致都很高。
当下也不弃舟,只在船头,肆意笑看风景,等看够了,士隐便说,“正该也饮些酒助兴才是。”于是便着人去后舱取了酒来,且喜尚有老张带的好酒也余些许。于是小厮铺了毡子,又挪来桌椅,摆上酒具,大家于是团团坐了。即是吃酒,便不免又借酒引出些诗情,士隐虽不大通,在几人里也便算好的了。有诗有酒,便又免不了管弦之乐。宋笙便自取了笛子,却竖吹起来,箫音清远空灵,只一出,便立时压过水面上诸多声响,一时桥上桥下,水面岸边,大家也不吃酒了,也不说笑了,都只静静听他吹奏。
远处不知何时亦驶来一艘船,湾在那里不走。
一时吹毕,仍是久久寂静无言,众人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及至宋笙咳了一声,又大声要酒喝,才有小厮惊醒,忙不迭的给他倒酒。于是大家才俱醒过来,一起拍手称妙不绝。宋笙也并不谦虚几句,只是摆弄摩挲那管笛子。过后,有人开始在桥底下放荷灯,于是众人兴趣便都又转移那里。宋笙掸掸袖子,才要下船,便见那艘大船穿过桥洞,来到他旁边,然后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人,抱拳向他笑道:“宋爷,不承望又在这里见到你老人家。”
却正是那日送他回来的小厮。却听他又道:“我们爷特意着小的来,请宋爷过去喝酒,还请宋爷不吝赏光。”宋笙乜斜着眼睛笑瞅他道:“即是喝酒,又有何不可,只是你家爷架子也忒大,他既在这里,怎不亲自来邀?敢是他看不起我这吹笛弄曲的?”那小厮忙笑道:“宋爷又说笑了。我们爷正是听了您老人家吹的曲子,一时喜欢莫名,这才叫小的巴巴的来请,不想竟是宋爷您,这倒更好了。”宋笙却道:“你倒是好会说话,只是我却不喜欢,且我朋友都在这里,我怎好弃了他们另去?依我的主意,若要喝酒,不若你家大爷下船,凑我们这里才好。”
那小厮还待犹豫,却听船内一个声音道:“一起请来就是,罗嗦什么。”小厮听了,便忙答应一声,又对宋笙道:“既这样,就请诸位爷移架,到我们船上来,宽绰且不必说,里面酒品甚丰,多是三四十年的陈酿呢。”
宋笙一听有好酒,便答应了,众人虽有踌躇,但想想也无甚事,且有酒喝,也便上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