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笙去了码头,只是此刻码头人稠船密,哪里还找得见昨日那船家,跌足痛惜了一番,无可奈何之下,也就折身返回。却也并不归家,只打发阮进等人回了甄宅,他自己掸一掸衣袖,又进城,访友去了。
士隐知他性子,也随他去。回房又听封氏说起封老奶奶不日便走,却还未各处逛逛,不如趁这两日空闲,进城瞧瞧去,士隐便说好,因此又另雇下两辆车轿并两匹马,只等第二日便进城。
到了次日,众人早起,梳洗已过,士隐便吩咐套了马车,总共四辆,封氏同封老奶奶一辆,孙奶妈带着姐儿,连同周嬷嬷带着梗儿,也挤了一辆,再有娇杏佳萼佳蕊,同坐一车,另外邹荣家的,段兴家的,并吴宁家的,又是一车。原来封氏念及众人连日辛苦忙碌,赏莲看花的日子也未得闲,索性今儿大家一起进城乐乐去。士隐便同封肃封庆父子,带了小厮飞斛引觞,一同骑了马,尾随在后。
不一时进得城来。现时已被唤作英莲的顾采薇,自上了轿,便忍不住好奇,只是被揽在孙奶妈怀内,不能随心。那孙奶妈同周嬷嬷两人却只是一路说话,对轿外风光竟无甚好奇。只有梗儿,只片刻功夫便耐不住了,偷偷揭起纱窗,向外面瞧。借着他的光儿,采薇才偶尔能瞄上一眼两眼的。及至下了轿,见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比之当日黛玉所见都中,也无甚差。只是街巷更为幽曲转折些,非北方四通八八达之景象。一时众女眷进了锦绣巷。士隐等人便去别处喝茶静等。
这锦绣巷,顾名思义,便是专营女红刺绣,衣服鞋袜,再或锦缎绫罗,尺头布匹的巷子。但见两边店铺林立,招牌鳞次栉比,各有不同,大家见了不觉欢喜。一时涌进去,叽叽呱呱片刻,便又出来,逛入另一家,也不过比划半晌,仍又走出。及至抬头见了“沈记绣庄”四字,封氏便说;“虽不缺什么,好歹也瞧瞧去。”便又进去细瞧。当日采薇也曾听方奶奶及那位韦奶奶都极力赞这绣庄,又见这绣坊的招牌,皆是针线绣出,一勾一抹却皆有书法的底蕴在里面,因此也十分好奇。
及至进来,却只有三四个妇人看店,主人并不在。封氏等人细瞧一回,都不觉心下暗赞,有喜欢的便略略买了几件。于是众人又出门。封氏因见封老奶奶衣服简朴,梗儿鞋帽也不甚周全,便又特为封老奶奶购置了两身夏衣,并两身秋衣,及一套冬衣,又为梗儿买了新鞋新帽及一身新衣服。又扯了两匹锦缎并两匹粗布。其他婆子媳妇丫头们,也有扯尺头的,也有裁衣裤的,也有买绢袋的,也有购针线的,足足逛了半日才够。
此时士隐等人喝过茶,等得不耐,也便信步四处闲逛,士隐又将两边所见,一一指与封肃封庆。正说着,忽迎头几匹快马飞驰而来,及至擦身而过时,士隐方看清,原是昨日所见的那神秘男子及他的小厮,身后又两三个大汉,也甚是面熟,去的方向,却是齐门。士隐站在当街,又望一望来路,便知是从如意坊方向而来,看来这男子确是同那位孙老板有甚瓜葛,只不知这般匆忙出城而去,又是为哪般。一面想时,一面耳内又听封肃说道:“女婿,走了这半晌,也累了,这里有个茶馆子,不如进去歇歇吧。”士隐忙回神答应了。
于是几人便入内来,也未上楼,只在底下要了座,伙计捧上茶,众人一面喝,一面随意打量。客来客往中,士隐忽一眼瞧见宋笙陪着个年轻后生,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忙招呼一声。
那宋笙却只顾说笑,竟似未听见般,只顾往前走,还是他身边那后生一眼瞧见了,扯住宋笙,宋笙一扭头,方瞧见了,于是二人方往这边来。那后生瘦瘦高高,十分斯文清秀,见着士隐,便颔首致意。士隐也忙起身。宋笙便介绍说:“这位秦兄弟,便是如意坊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筝,妙在他名字,也是个筝字。”又向秦筝道:“这便是我前几日向你说起,家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的,我那位朋友了。”那秦筝听说,也便向士隐笑道:“原来是甄爷,素日听宋大哥说起,今日一见,果然神仙一般人品。”又道,“因闻得令嫒周岁之喜在即,我家老板又同宋大哥交厚,无以为贺,便着在下买了几盆莲花过去,不知甄爷还喜欢否?”
士隐甚喜这秦筝斯文有礼,又听那盆莲乃是孙老板所买,他亲自购来,心内愈加喜欢,口中尤道谢不迭,秦筝便又客气几句。略坐片刻,也就告辞而去了。
士隐遂又带了众人回至锦绣巷,见封氏等人尤有兴头,便又等了片刻。封氏等人采购完毕,也就出来,众人重又上了车轿,骑了马,一路出城门,回家来。
至下午宋笙方回,士隐便说起孙老板厚意送莲,理该择日登门答谢之话,宋笙听了,便笑道:“这个倒罢了,那位孙老板最不耐烦这些人情礼项,你若正儿八经的,去致谢,她倒未必高兴,依我说,若是你空闲了,带着莲姐儿去请教琴艺,她怕多少还卖你个面子。只是我先说好了,这莲姐儿若是拜师,第一个,先就不能越过我去,她孙离再能,也只排第二个。”士隐便笑说:“都是没影儿的事呢。”
宋笙却正色道:“缘份的事,谁能说得准。我看咱们莲姐儿就跟这些琴瑟筝箫,颇有些缘份。”说着不由也笑了。笑毕,又忠告士隐:“只是千万,别再她面前提那个老王等话,只言片语也不要,我就是因为不知,不过略提了提咱们前夜饮酒偶遇等事,她便怒了,连琴几乎都要砸,偏那两个小丫头琴喜琴欢不由分说,便把我撵了出来,遇着秦筝,这才去了茶楼子。”又说,“千万千万记得。”士隐便笑应了。又说及街上所见老王,似正是从如意坊方向过来,却打马飞鞭,出北城门去了。宋笙想一想,便道:“想是两人见了面,一言不合,又分道扬镳了,偏我又不知就里,撞到了枪口上。罢了,罢了,他们的闲事我才懒得管。”
士隐便又问及那位秦筝,宋笙便说:“他却是自幼在北地长大,据他说只因得罪了人,方来此避祸的,也不过才三两年。这次我欲去都中览胜,他还烦我带信儿给家中,我想这不过是顺路的事,有什么难的,况他为人又讲义气,待我也甚厚,我便满口答应了。”
士隐便问:“怎么?你又要去都中么?几时动身?”宋笙便笑说:“左右不过这两日罢,待我收拾收拾,其实也未有甚好收拾的,一人一身便可出发了。”士隐便说不可,好歹整桌酒席,饯别一番方好。宋笙便说一声俗。
士隐道:“谁知这一去,我们兄弟又能几时再见?俗语说,人生变幻,世事无常,或者竟无再遇之期也说不定。”宋笙见他说得凄切,也不免生两分感伤,遂说一声好,答应下来。
于是次日摆了家宴,宋笙又同封氏及众人道别,又逗了两回英莲,吃过酒席,整一整衣冠,便弃岸登舟,一路北去了。
又过两三日,封老奶奶便说回家,封氏也不便再留,只吩咐人,将前日采买的衣服鞋帽,包了包袱,又将半匹锦缎并半匹粗布,也包了一大包,让她带回去,说是一并裁衣服,或者做被里褥面,甚或窗帘鞋面都可。又寻了几件自己日常不穿的衣服,虽半旧不新,却也还能将就着,便也叫包了,带回去给嫂子穿。又叮嘱梗儿不可再淘气,又交代了哥哥几句,同封肃也说些保重身体的话,才依依不舍将他们送出门,封肃等人原本是雇了一架驴车来的,那车已回,士隐便吩咐吴宁阮进套了自家两辆马车,亲送他们回如州。
一时甄宅又复如往昔。士隐每日照旧观花修竹,读书酌饮,甚或逗弄英莲。有时也走去葫芦庙中,同净空下棋解闷,甚或同那寄住庙中的书生贾雨村吟诗取乐,那雨村竟也颇有些诗才,更兼有些笔墨功夫,深得士隐赏识钦佩。封氏贤惠,每日也只在家中,同着周嬷嬷等人,做些针线活计,乏了,便说些家常趣话,空闲时节,也曾带英莲赴过几次宴席,左右不过方家郑家崔家韦家等这几家罢了.
采薇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静幸福时光,她以成年人的心境细细体会着一个幼儿的成长。她终于可以不再手脚并爬,而能蹒跚着走路了,她终于可以张开嘴巴,发出清晰的音节了,她叫出的第一声,是:“妈!”封氏喜极而泣的脸在她眼前渐渐幻化成另一个,于是,她又喊一声:“妈!妈!”眼底的湿意,在汹涌之前,被她有意忽略过去了。她知道前尘只在梦中,而人生重来的机遇并非人人都有,她要努力抓住,好好过这一生。士隐再逗她叫爹爹,她微笑着,却怎么也叫不惯,毕竟以前也从未叫过。然后,她的牙齿又长了几颗,可以吃别的食物了。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顾采薇,只姑苏城外一个名叫甄英莲的女孩,在岁月里长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