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断了奶,英莲的胃口便越发好起来,人也结实不少,封氏自然高兴,又特吩咐了吴宁家的,再开一灶,单为姐儿做些精致粥菜羹汤,以滋进补。
吴宁家的听了,自然尽心尽力,只是她手下原本不过两个粗使婆子,一应采买,洗菜,烧火,主厨上灶,皆此三人而已,甄宅人口虽不算多,全算下来,也有十大几口,时常又有些客来,因此便有些人力不济。如今再开一灶,一日三餐之外,还要为姐儿另添两餐,其手脚忙乱可想而知。
因此也便同封氏略提了提。封氏听了,也知她们难为,便也有心再访一个厨娘,只是片时之间,哪里就能轻易访来呢,因此也就暂且搁置。
可巧这天方奶奶来,说起此事,方奶奶便一拍腿道:“偏你不早说,我家原有个厨娘,姓姜,厨艺是极好的,更难得她煲得一手好羹汤,各类粥品,及精致小菜,都不在话下。因着我们姐儿,历来多病,胃口弱,便着人寻个好的来。这姜厨娘原是个寡妇,只一个儿子,才八岁,我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便让她儿子也一并家来住着了,这一两年间,我们姐儿,病虽还是不断,胃口却是大好,身子也壮了不少,我因此喜欢。只是前段时间她乡下公婆生病,她便请辞回去照料了,我因姐儿也大了些,厨房里不必再费事起小灶,因此也并未狠留。若是知道你这里,紧缺这么一个人,我必定留着她,或等她料理清楚,依旧回来这里。现下,倒不好寻。等有好的,再细访吧。”封氏听了,也只得作罢。
方奶奶去后,一时又见士隐从外面归来,封氏便将这话又说与士隐听了,士隐也无法,只得说:“这个也急不得,慢慢访寻吧。好在一应粳糯稻米,咱们田庄上都有,且都是新鲜的,我下次再吩咐了段兴,每样都取精致的多带回来些。再有莲子银耳燕窝,也不是难事。”
封氏见他说起田庄,又想起近来听众人私下议论之事,遂忍不住,也问道:“说起田庄上闹盗贼这回事,究竟怎样?我虽不大出门,却也听底下人说起过,传得好不恐怖。”士隐便安慰她道:“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些饥民闹事,小偷小抢而已,还成不了匪患,再者,离咱们那庄子也有些距离,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殃及这里。”封氏却仍有些忧心,说道:“虽如此说,只是这一两年间,又是水涝,又是旱灾的,虽说收成还在,不至于饿着,但进项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吴宁家的所说,人手不够等事,我又如何不知,只是能紧着,就紧着些吧,因此才拖到现在。”
士隐忙道:“不过是多雇个厨娘,咱们家还不至于窘到这个地步。”一面又说些安慰话。封氏听了,也只略略心定,又见孙奶妈带了英莲来,方扫去愁云。
原来英莲自会走路起,便不耐烦被人抱,她又喜欢各处顽,家里房舍院落犄角,没有不熟悉的,封氏虽嗔她淘气,却也舍不得多说一句。此时英莲见了封氏,早一把扑进她怀内,撒起娇来。
封氏亦不觉含笑问她:“又去哪里顽来着?竟是越发淘气了。”一旁孙奶妈忙笑道:“今儿姐儿却是很乖,只同小丫头子们玩了会儿,就嚷着要来找奶奶。”封氏听了,越发喜欢。却不知英莲伏在她怀内,此时神色却颇为复杂。
原来刚刚封氏同士隐一番话,她也早已听在耳内,封氏所忧虑的,又何尝不是她所忧虑,只是这士隐虽无大富贵,闲人却是做惯了,一应经济实务皆不上心,只守着些祖产过日,平素还好,一旦遇着荒年匪祸,便有些吃力手紧,不说坐吃山空,也差不多了,而这甄宅却系她此生安身之所,无论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任之衰败了。
正在思量,又见飞斛进来回说,隔壁葫芦庙内的贾爷来拜,士隐听说,便去了,坐不过一时片刻,也就回来。封氏便问:“那位贾爷,时常不是你说,赴京赶考的么?怎么住了这些时日,还不曾动身?可是要长住不成?”
适逢娇杏端了茶来,士隐一面接了,一面便道:“奶奶又说笑了,谁没有事,还肯在庙里长住的,又不是和尚。只是这位雨村兄,虽是贫窘,却颇有些才华,且平素听他言谈间,也很有些抱负志向,正是俗语说的,英雄自古出寒门,我想着,这雨村此刻虽则困窘非常,却必非久困之人,他日一展鹏翅,必将有番大作为。只是我时常有心周济周济,又怕伤了他的面子,好在他既托名卖字作文为生,我说不得有事无事,多烦请他写些字,做个文的,到时多些酬谢,也算尽了我一番惜才爱才之心了。”
封氏听他这样说,虽知他向来如此惯了,只是如今不比往昔,财力吃紧,他却仍不知节省,只一味大手撒钱,心中不免再添些忧愁,只是当下也不便劝阻。
英莲听了,也不觉满怀心事,她知道雨村这种人,是才子,却非君子,如今你施他援手,他日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落井下石的,至于说什么志向抱负,更是笑话,他不过是一心功名,向上钻营而已,正所谓宝玉所笑之禄蠹罢了。
这种人还是不接交为妙,偏士隐又是个读书读呆了的,常与他往来,还时不时接济,自以为行善事,为善举,却不想养下一匹中山狼,贻害己身之外,更不知日后又牵连进多少无辜命案,贾府之祸是不是有他的一点原因就不消细说了,就凭当初他一上任,便胡乱将英莲断与薛家了事,将一介孤女活活推进火坑,就不可恕,更何况为了几把扇子,便把个石呆子弄得坑家败业的,这种雷霆手段毒蝎心肠,又岂是士隐所能轻易招惹的,想及此不由又生烦恼。一转脸,却不妨又瞧见娇杏在那里出神。
这娇杏如今也有十七岁了,虽无十分姿容,却眉目清明,颇有些可取之处,且贵在年轻,有一种鲜嫩透亮,自能打动人心。此时听了士隐所说雨村,虽觉那人或者也有些能为,但听听也就过了,并不曾认真放在心里,只是想些别的事。
原来她自幼死了老子娘,是跟着哥嫂过活的,只是那哥嫂一个懦弱,一个刻薄,家里又不富裕,且又接连养了两三个孩子,便十分多嫌着她,朝打暮骂的,后来更要卖她,她嫂子本意是要卖到青楼的,那样还便可多得些钱,只是她那时生得单薄,又黑瘦,老鸨便不肯多出钱,她嫂子这才赌气又卖到甄家,也才不过十多两银子,且是死契。幸而甄家大爷跟奶奶都是极好的,待下人也和气,并无打骂,因此娇杏自来这里,便同外面哥嫂断了联系,只当自己是孤儿了,只尽心服侍封氏。
不想昨日上街买线,竟被她嫂子寻上,扯住了不放。原来却是家乡遭了灾,她哥嫂无法过活,一路沿街乞讨到了这里。娇杏虽然对他们恨极,只是眼见着哥哥也老了,嫂子也憔悴的不成样子,两个侄儿又小,不由她不先软了两分心肠。
她嫂子又忏悔不迭的,只说:“当初是做嫂子的,糊涂油脂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只为了几两银子,就把你卖了来,致使一家子骨肉分离。如今好歹看着你两个侄儿面上,看顾些吧,难道真要他们饿死?”她这一提骨肉二字,不觉又触动娇杏的伤心事,且又看那两个侄儿,果然一个个都瘦得跟小猫似的,实在堪怜,便又问她嫂子:“记得我来时,我那大侄子已经会喊姑姑了,现在也恐有十一二岁了,怎不见他?”她嫂子便抹鼻子哭道:“说得正是呢,你大侄子命薄,来的路上,便已经饿死了。”娇杏听了不由大恸。
当下先买了果子给他们吃,过后又将身上所有碎银子,并一个镯子及两个耳环都摘下来,交与她嫂嫂,又问他们何处安身,她嫂子便说:“哪里安身?晚上也只在街边,或者桥洞子下胡乱凑合一夜罢了。”娇杏听了不觉更恸。
只是不便久留,只叮嘱她嫂子说:“拿这些钱先去租间房住下,再买件衣服穿。”又约定三日之后,此地等她。她哥嫂带着孩子这才去了。
及至娇杏回来,想起前尘往事,不觉又哭了一夜。日间做事,也不免心焦,正筹划如何安置他们,却不妨听见封氏说及另雇厨娘之事,一时又有些心活,只是思及她嫂子为人,性子刻薄还是一则,手脚不干净,爱贪小便宜,却是甄家大忌讳,因此她想一想,便又把这话撂下不提。
英莲见娇杏只在那里发呆,虽知她此时并未遇着雨村,即使遇着了,也非穷书生雨村所想的那样,却也不免暗暗叽咕一番。
封氏见她骨碌着一双大眼睛,只在众人脸上打转,不觉捏一捏她粉颊笑道:“瞧这一脸鬼精灵,又想什么顽的呢?”英莲听了,只是撒娇嘻笑,士隐便笑问她:“等吃了饭,跟爹爹去庙里玩,可好?”英莲想一想,此时雨村同士隐已来往多时,再说不招惹的话,只怕也有些晚了,既如此,倒不妨见一见,说不得日后,真若有那么一天,也好当面质问的。况庙中又有个净空大和尚,据士隐说来,也颇为有趣,再有几个沙弥,也都是极有意思的,因此打定主意,便笑回道:“好。”
她此时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别人虽不觉什么,她自己每每听了,都忍不住恶寒一下子,因此说话能简则简,只是爱笑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