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毕饭,士隐果真带英莲往葫芦庙来,庙门前几个小沙弥,正凑在一起玩呢,见了士隐带了姐儿,便都哗一声围涌上前,也有逗姐儿的,也有揭士隐的襟褂子的,更有直接将他腰间的荷包解下来,翻吃里面的炒莲子的。
士隐一面笑说:“猴头,又偷吃,小心告诉你们师傅去。”一面便牵着英莲往里走。其中一个小沙弥便笑回道:“师傅他老人家才不管这些。”说着,又凑一起玩去了。英莲仍不时回头看,见他们才不过十一二岁,头上光光的,还都满脸孩子气。
一时进到里面,见这庙内地步果然逼仄狭窄,不过几间佛堂,从门口望进去,一般也供着镀金的佛像,案前设着香炉,炉内香烟缭绕,只不见礼佛的和尚,跟跪拜的香客,两边又有几间厢房。正左右看时,士隐早又领她绕过佛堂,步入后面居室。
英莲一入内,便瞧见个大和尚,正盘坐在当地蒲团上打盹,手中捻的佛珠,早不知几时停了下来,鼻子里时不时的,还有些鼾声。英莲不觉好笑,又不由的想:“这大和尚若是再老些,眉毛白的能耷拉到嘴角,我或者还可上前揪一揪的。”士隐虽则见惯了此景,却也不禁摇头,知道他一时半刻清醒不过来,便又领英莲出来,去别处闲看。
不多时便转至雨村所寄居之客房,士隐便叩门进去了,英莲也跟了入内,却见房内甚是整洁,一应床被铺盖,皆是庙里的,窗前一张书桌,一把旧椅,桌上书匣笔墨之外,便再无一物了,雨村却不在房内。
士隐便抱英莲在椅上坐了,自己于案前随意翻看些书籍。翻了没几页,便听门外脚步响,一个小沙弥的声音道:“也才刚来不久,既不在大师傅那里,想来必是寻贾爷来了。”又听一人笑道:“我却也是刚返回,并未见着。”于是二人推门进来,一见士隐在房内翻书,便都笑了,说:“果然在此呢。”士隐也便回身道:“可是大师傅醒了觉,叫你来的?”一面又同雨村打过招呼,那小沙弥也笑道:“可不是。”一面又请士隐及雨村去禅堂喝茶下棋。士隐便笑说:“说不得就去,只是这会儿子你师傅,只怕还正醒神呢,我且略坐坐。”说着便叫小沙弥先去了。
此时英莲早已见着一人,见他生得高大身材,堂堂相貌,便知是雨村了。记得当初读红楼,看曹翁对其形象之描写,还稍有不解,什么腰圆膀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活脱脱便是一大英雄伟丈夫的写照,试想雨村之为人,如何当得?
及至后来,年岁见长,阅历渐多,才明白自己有多幼稚浅薄,且不说历史上有多少鼠窃狗偷之辈,皆生得一副堂皇好相貌,单就她身边周遭来说,便曾遇着过一个,那时她还小,父亲事业也正得意,这人便常走来她家中,同她父亲聊天,说起话来,也颇有些不俗见地。谁想此人后来所作所为,其卑劣下作,竟是万人难想其一的。父亲深受其害不算,他自己的亲弟弟,他都要挑唆人来害,房子险些都被烧个干净。与他大哥有罅隙的人,他贪图着人家的势力,宁肯得罪亲哥,也要费心去巴结,就是这么一个混蛋,却偏长得笔直身材,端正的脸,五官初看,浩浩然竟也颇有正气,真是讽刺至极。
从此她便明白,长相猥琐的虽多半猥琐,看似英雄的却未必丈夫。只是世上人,却大多受以貌取人之害,这士隐便只怕也是其一。
一面想时,一面见雨村早已走来,看她坐在椅上,便随口问了句:“莫非,这便是贵府女公子么?生得好聪明秀气。”士隐见赞,不觉又喜形于色。只是那雨村略略一转,便又转到别的话头上了,并没给他什么延展的机会。看得英莲也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看来士隐之呆,在疼爱夸耀女儿一节上,似乎尤甚。于是又听两人说些诗词文章等话。
过不多时,便又有小沙弥来请,于是众人便来至大和尚这里。还未进门,便听大和尚犹打着呵欠问:“去了这么多时,怎还不见请来?”听得士隐一笑,一面接口:“恐来早了,扰了你清梦呢。”一面也就牵着英莲迈步进去。
英莲看时,只见先前所见打盹的那和尚,此刻正立在当中伸懒腰呢,倒也是颇为丰阔的身材,穿一件青布僧衣,脚上一双黄褐色僧鞋,罗汉袜齐平膝盖,将裤管松松收在袜内,未说话时,眉毛眼睛全都笑起来,令人一见,不由得先想起个人,且喜他一般也有个肚子。英莲不觉抿嘴乐了。
那净空大和尚见了,便要俯身逗她,奈何肚子硌着,一时倒弯不下,他却也不在意。雨村便拍手笑道:“这岂不是现成的对子?”士隐想一想,也不由捻须而笑。英莲虽于这诗词对子上一窍不通,却也难得想到个“老和尚大肚能容,小施主笑口常开”的对子来,虽不十分工整,倒也有两分应景。
众人笑过,便都落座,净空招呼小沙弥捧上好茶来,立时又摆开棋盘,先请士隐,士隐虽手痒,但因看顾英莲,便推辞不玩,于是净空便同雨村对决起来。一时只见两人云淡风轻,说笑挥谈之间,英莲还未看得明白,便已见旁边有小沙弥开始收拾棋子,净空大笑着说一声承让,才知已结束一局。又见雨村神色如常,虽开局小败,却半点不急。
于是二人又摆一局。这回却慢得很,眼见过去多半个时辰,两人还对着棋盘,眼观鼻,鼻观心,心系丹田呢。英莲瞧得不耐,便从士隐怀中挣了出来,想别处顽去。士隐看棋却是入了迷,竟不留心她溜了出去。
一时英莲出来,下了台阶。正想着去哪里瞧瞧呢,就见两个小沙弥说说笑笑迎面走来,见了英莲,便都蹲下逗她顽,一个问她几岁了?一个问她小名是哪个?又见她眉间的痣,长得米粒似的,十分新奇有趣,便又仔细瞧了一番。
英莲一面回答,一面也暗暗打量这两个人,心里想着:“也不知日后蓄发充了门子的那个,是否在里面?”又听那个大些的问她:“想去哪里顽?”英莲想一想,便答:“厨房。”喜得另一个忙道:“偏巧我饿了,正要去里面摸个馒头来。”大些的便笑骂他道:“你又淘气。敢是忘了上回被逮住,挨罚的事了?”那个便撇嘴道:“你这里又装什么正经?又不是没偷过。”又嘻嘻一笑,说,“这回却是不怕的,咱们只说小施主饿了,不怕他不乖乖拿两个来。”
英莲听了,不觉又看这位小沙弥一眼,见他生得果然更精乖伶俐些。那大些的听了,便也默应了。于是两人牵着英莲,昂首挺胸来至后厨房。
厨房内只一个管事的和尚,吃了饭,正在灶台旁打盹,两个小沙弥见了,惯性中不觉又踮起了脚尖,正待溜过去,不妨旁边一条腿横伸出来,阻住他们去路。
两人不觉都咧了嘴,转头看时,却见那和尚犹闭着眼睛,嘴里却道:“好个猴崽子,又来偷吃。敢是上回那顿打,轻了些,都没记住?”吓得两个小沙弥立时捂住了屁股,想都没想,嗖一下,便都蹿出来。及至出门见到了英莲,方想起此番有杀手锏,不必怕他。推搡一番,那个大些的便鼓了鼓气,道:“谁说是偷?这回,这,这位小施主饿了,因此我们才带她来,看有没有吃食。”另一个又在他身后探头补充道:“这却是隔壁甄爷的女儿。”
那做饭和尚听了,这才抬起眼皮,见英莲果然脆生生站在门前,方才信了,又起身去打开屉笼。两个小沙弥不觉喜笑颜开,英莲趁这功夫,也不禁细细打量了一番。
果然见窗底下并排两个大油锅,一不小心,一个油珠迸溅,那窗上糊着素纸,便有起火的危险,而这房子横梁板壁,又都是木头的,说不得接二连三,便将甄宅也牵连进去,却一时又不知如何提醒。
那和尚取了馒头,又用一个素净的钵盆盛了,交与两个小沙弥。两个小沙弥接了,自是喜不自禁,却见英莲犹瞧着那窗纸出神,不由牵了她小手,便走。英莲虽不大情愿,奈何那两个小沙弥心中有鬼,又只惦记着馒头,因此并不停步,不一刻,便又将她领回至前头来。
到得大和尚门前,听里面悄无一声,鸦雀不闻,再探头看时,见众人犹在凝神下棋,并未理会他们这边,于是两人放下英莲,便又悄不声的溜走,那馒头已事先搁在了台阶子底下,只等一出去,就分吃了的。
英莲走回至士隐身边,一面又看对面两人下棋。也不知已是第几盘,大和尚鼻尖已沁出了汗,只是他自己犹未觉,雨村也已经有些汗意,只是脸上神色,仍是波澜不惊。又过得一时半刻,才见大和尚落下一子,笑道:“承让。”才知这局又是和尚赢了。那雨村便掸掸袖子,也起身道:“大师傅修为深厚,贾某终还是棋差一着。”一时小沙弥捧了茶来,众人便又吃茶,闲话。
然后士隐便告辞,仍旧带了英莲出来,一眼先瞧见个中年男子在自家门前打转,及至老仆人郭昌出来,同他说了片刻,那人方走了。士隐便问是谁?有何事?郭昌便说:“谁知他是谁?他只说是来找霍启的,是他旧时的邻居,偏霍启又跟段兴去了庄子上,不在家,我便告诉他,过几日再来吧。”一面士隐牵了英莲进来,他便又将门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