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且说士隐,虽不耐烦这些田庄事务,但今年不同往昔,若收成还好,也就罢了,若不好,方方面面便颇觉有些压力,因此连日来,也十分上心。除打发邹荣亲去督办外,他又时时派人哨探着消息,一有情况就来回禀的。
这样忙了月余,才算消停。好在虽有些鼠盗闹事,却也未成大乱。且收成虽不甚丰,也算差强人意。除去一应家用外,可喜尚有余粮可做赈济,因此士隐听了邹荣所报,第一个先就松了一口气。他眼见着既无大忧,余下一应细枝末节,便不甚管,只着邹荣并段兴打理就是,自己一袖手,又去观花吟诗为乐了。
这日早起,同封氏说了回话,又逗了两回英莲,便来至思静斋。翻了几卷书,只觉口渴,叫人倒茶时,偏飞斛引觞两个又都不在,也不知哪里顽去了。士隐只得起身自己寻茶喝。
一面又踱至室外,步出阶下。此时节候已近伏天,不过早间清凉片刻,这时早已热了上来。好在甄宅遍植花草,蓊蓊郁郁,倒也减些暑气。士隐一面闲闲踱步,一面不由又想起前人诗句,不觉随口吟出:“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吟罢,意犹未尽,又再三赏鉴了番院内景致,方走回书房。闲坐无聊,便又拿起书来读。不多时,又困倦,他便伏在案上打盹,书册也俱拢在身下。
他这里朦胧睡去不提,那飞斛引觞两个,别处顽了回来,见他小憩,一时并不唤人,也就出来。飞斛便在阶下坐了,引觞悄悄道:“前几天霍大哥他们回来,捉了好些顽的呢,现就在前面小院子里养着,咱们瞧瞧去。”飞斛便摇头说:“我不去,一会儿大爷醒了,只怕要茶喝。再说,不过是些野喜鹊,兔子,柴鸡,有甚么稀罕的?”引觞便一吐舌头道:“那你就老实呆着吧,我可去了。”说着便跑了。
他这里一溜烟出来,不想刚至垂花门,便迎头又遇见管家邹荣,忙垂首站住了。邹荣便问着他:“这又是哪里顽去?”又问爷在哪儿?做甚么呢?引觞便回说:“在书房歇觉呢,一时半会儿想也醒不过来。”邹荣听说,便又折身要回去。
引觞见他走,不觉高兴,正待也溜了走,不想偏他又回头,说:“既这样,也无甚大事,这里有如州来的信,你先拿去给奶奶过目,也是一样的。”说着便从怀内取出来。引觞忙接了。邹荣嘱咐两句,也就自去。引觞带信至内院来。
可巧封氏正在房内同众人说话,见了如州来信,面上也不过淡淡的,看过也就放下。又问大爷做甚么呢?可是他叫送来的?引觞便说:“我来时,爷还在书房歇觉呢,并未看过这信。是邹大哥着我送来的,说是给奶奶过目,也是一样的。”封氏听了,也不再问。旁边众人见了这个光景,兼之又都略略听闻过如州那边借粮一事,因此也都不敢多问。
引觞立在当地,半晌不见吩咐,一时也不敢就走,惟有暗暗着急而已。又见姐儿跑来,仰头问着他:“爹爹在书房?”引觞便说是。又听见问:“还没醒?”引觞点头。封氏见他犹在当地,才记起自己只顾想事,竟忘了他,忙打发他下去不提。
这里众人又说些别话。英莲在封氏膝下顽了一会儿,便说要去书房。封氏便叫孙奶妈带她去了。原来近日士隐封氏各有忙碌,英莲也未有闲暇,她日夜悬心的事,便是这三岁之劫,此时算来日期,差不多也就到了。
而书中正经出现,有关甄家的第一件大事记,便是士隐跟那通灵宝玉的一面之缘,此一节,关联此后种种,不消细说。只是这件大事,终不过因梦而起,究竟详情,旁人无法确知。因而此时听了引觞所说书房歇觉等话,也不过随心起兴,想去探瞧探瞧罢了。
这里孙奶妈便带了她,走去士隐书房。恰巧士隐正打着呵欠醒来,见着女儿,一发生得粉粧玉琢,不觉欢喜,张开了手臂等着。往常这时候,英莲一见了他,就要扑上来的,偏这时却只骨碌着一双大眼睛,站在那里,将他上下左右的瞧。
士隐见女儿这般淘气,不觉嗔笑道:“又打谅甚么呢?我这里可没剪了尾巴的大喜鹊给你顽的。”英莲虽知是士隐打趣她,原是段兴他们从庄子上回来,带了些野味,偶然叫她瞧见了,说甚么也不让送去厨房,只要养着顽。士隐便说她淘气,众人也说这姐儿有趣。此时听士隐说了,也不在意,又见他打呵欠,便问:“爹爹做梦了?”
士隐便笑说:“可不做梦来,偏巧醒来就见着你。”说着又招手叫她。英莲便走近前,一面却又忍不住歪脑袋看他。士隐抱她在膝上坐了,一面又叫人倒茶。孙奶奶正待去寻茶具,就见飞斛从外面走来。
士隐便说:“我早起吩咐你沏下的荷花茶,用冰镇着,这时候想也凉得正好,你去斟两碗来。”飞斛听说,便去了,不多时,便捧了来。士隐亲将一碗送到英莲嘴边,叫她尝了尝。英莲品咂两口,也没尝出甚么味道,于是一歪身,又闪开了。
士隐便说:“这样好东西都不喜欢,可还喜欢甚么呢?”于是就着这碗,自己细细喝了。喝完,犹说:“果然茶味,荷香,一样不少。妙哉。”孙奶妈在旁,也不由笑说:“这法子倒难为爷怎么想来着。”士隐见说,也不由得意,原来每年入夏,小池塘里菡萏初绽时节,他便吩咐人,将茶叶包在许多个小纱布囊里,傍晚放入花心,早起就着露水再取出来,拿院中井水一泡,立时香韵不绝。今年虽忙,却也未曾忘了。此时见说,又见英莲只缠着他说话,便笑将剩下那碗赏了她。
这里士隐又同英莲说:“甚么梦不梦的,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了,昨儿你不是还要听那顾二娘如何制砚台来着?”英莲却扭着身子,非要他讲做梦的事。
士隐无法,凝神想了半晌,才低头对她笑道:“你瞧,年纪大了就有个不好,不过一睁眼,梦就忘了大半。”英莲便嘟嘴道:“还剩一半呢。”士隐便笑着一刮她鼻子,“偏你又这么鬼灵精,可巧我还记着些,不然,岂不是要被你央烦死?”英莲一听,立时便有了精神,眼睛也瞪圆了,只等着听。士隐见了她这个小模样,不由心眼俱乐,一时又苦思起梦中之事。
原来今日他伏几少憩,确实做了一梦,恍惚中一个老婆子带个小女孩,一路说谈而至。只听那女孩问着婆子:“你老今日又打算去哪里寻人来?这人如今又是怎样个光景?”婆子便叹说:“说起这个,更加命苦,从小死了爹娘不算,如今嫁了人,偏又所遇不淑,也才不过两三年,就被磨折的不成样子了,这眼见着,便要咽气。她死自然于人于己,不过一鸿毛,却偏又与我的主意极相宜。既如此,说不得,我便再做件好事。”
那女孩便笑问:“敢情你老倒是帮忙上瘾了不成?你先还有一桩赌约,未知结句呢。今儿又忙上这件,你倒不怕两厢撞上,再生事端么?”婆子便说:“不妨事。他们各有各的历练,再撞不到一处的。不过你说起那一桩来,我倒多时未理睬,也不知眼下怎样了?今儿顺脚,咱们便瞧瞧去吧。”说着,二人已来至士隐面前。
士隐虽多少听了些,却不甚明白,又见两人前来,虽有心请教,但略一思忖,不过女人家长里短之琐碎,再有赌约等等,也非自己上心的,因此也就闭口不问,只施个礼罢了。那女孩便说:“这人想来就是她父亲了,看着却也面善。”婆子却摇头道:“眼见着祸事也就到了,却不知这坎儿,能不能越过去?”又说,“那丫头现下,也将有三周岁了,却不知又是怎么个模样?我们再瞧瞧去。”说着也就走了。
士隐听了三周岁等话,不由也想起英莲生日,也就在近前了,可巧也是三周岁,一时不免又琢磨如何置办。恰这时便听见有人说话,一时也就醒神,梦中之事,便忘了大半。奈何英莲执意相问,他便把梦中遇见两个人,两个一路说话等节,大概说了说。
英莲一听两人,自然是和尚跟道士了。又有说谈,那所谈之事,自然便是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之间的前缘瓜葛,以及投胎历练等项了。心下不觉叹息一声:“果然一切劫数,皆如期而至。”一面又忍不住问他们说甚么?士隐哪里还耐烦记得那些,便说忘了。英莲只道心中已尽知,便也不再问。
士隐见她刚才还饶有兴头,问这问那,这会儿功夫却又蔫了,只当她倦了,且自己也坐得乏累,便起身抱她出门去顽。又吩咐孙奶妈及飞斛两个不必跟着。一时走出大门。可巧街门前正有过会的热闹,许多人跑去看。又见葫芦庙内两三个小沙弥也混在人群里。
士隐便说:“这两日进香祷祝的只怕不少,你们不在庙里老实呆着,又跑出来做甚么?叫老和尚知道了,怕又是一顿好骂。”那两个便笑说:“只要甄爷不告诉去,师傅才不会知道。”又说,“正经日子做了法事,这两天也该歇歇了。”说着便要跑。
士隐忙又问:“可是你师傅跟贾先生都不在庙里?”两个说一声是,一面早跑远了。士隐一面笑骂,一面也就带英莲走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