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归来途中,因霍启驾车不慎,以至车裂人翻。霍启眼见不好,早弃了车子跳下逃生,可怜封氏等人皆被抛出车外,坠下山坡,不知是死是活。士隐慌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好容易下了马,此时霍启也已经一瘸一拐,从地上爬起来,两人跌跌撞撞,下坡寻人。
幸而此间虽是山路,两旁并无峭壁悬崖,只是缓坡,且灌木杂树丛生,也能拦住些,不一会儿也就找到。孙奶妈尚能强挣扎着起来,娇杏却是摔伤了腿,痛得眼泪直流,不能行走。封氏面如土色,低低叫了两声英莲,便昏过去。士隐抱着她,急得直唤。又左右不见英莲,忙的找寻,总算在山石后头,灌木丛里寻着了,也已经昏迷。士隐望一眼这个,瞅一眼那个,简直五内俱焚,欲哭无泪。
好容易上了坡,却见那车已毁,马也跑了,只剩自己所乘这一匹,不免又发愁如何回去。这时残霞半落,林木参差,路上全无人迹,不多会儿,偏又泼起雨来,虽有枝杈遮挡,却也将人淋了个透。士隐心中凄惶苦楚之意,难以备述。
还是孙奶妈出主意说:“眼见走是不成了,却不知左近有没有住户?好歹捱过这一夜,明儿不拘哪里雇个车,也就是了。”士隐点头,派了霍启去寻。幸而寻见户人家,只一个老婆婆跟个女孩儿,听说借宿避雨,当即便应了。士隐感激不尽。那老婆婆因见众人淋了雨,受着风寒,不但与些饭食,又熬了姜汤给他们喝。只是封氏英莲两个,昏迷不醒,实在教人难安,士隐守在旁,眼眶整个都凹下去。那老婆婆见他形容憔悴,神色凄凉,忍不住劝道:“你大可放心,这两位,性命是无碍的。”士隐也只当是安慰语,并不能稍解。
一时天明雨歇。因说起雇车来,老婆婆笑道:“这地方僻静,方圆几里,除了我们,再没旁的人家,倒是哪里去雇车?”士隐无法。孙奶妈却一眼瞧见院中停着架驴车,忙道:“这个也使得。”老婆婆含笑不语。士隐摸遍身上,一钱半文也无,只得将仅剩一匹马抵了车钱。那老婆婆也不推辞,令女孩儿牵了马,拴至桩上,一面看他们上驴车远去。
这里女孩便笑问:“你老人家既看顾他,何不就好事做到底?”又说,“这位甄老爷,倒是个实诚人,可惜。”婆子也道:“眼见又一场祸事临头,我只怕他心灰意冷,真个承受不住,随了道士去了,那时,岂不糟糕?”说着,也就出了篱院。女孩儿忙跟上。
且说士隐等人,坐了驴车,得以回家,不想一到家,便惊闻一桩祸事。
原来自他们去后,家中暂交阮进看管,这阮进向无管家之才,且上回又平白得了没脸,心中着恼,因而诸事便不大经心,或是出门喝酒,或是在家大睡,倒比往日还懒上十分。众人见他这样,也一个个,偷懒的偷懒,贪顽的贪顽,甚或回家暂歇去了。
这日阮进溜达出来,刚至街门前,便见着个人,却是前番被霍启拽去喝酒,一同陪坐说笑的金三儿,不等开口,那金三儿已赶上来招呼。两人便携手入了小酒馆。
因说起士隐夫妇如州奔丧,一连去几天,家中托了自己,阮进喝了酒,不由发牢骚道:“一大家子人,现今除了我,还有谁肯操心出力?段兴不用说,一个半死人,天天也就是糟践银子罢。再一个吴宁,老鼠做的胆子,上不得台面。再有个邹荣,这小子却是个人精,但心思全在他自己的事项上,再不管这里。也不是我眼馋他买地买铺子,但凭他一个下人,哪来那么多钱?还不是甄家的家私,叫他神不知鬼不觉,搬出去大半。”
金三儿忙问:“既这样,亏得你们大爷也不理论,竟由着他去?”阮进冷笑道:“我们大爷是个瞎的,再看不出来,还只当他是个好人。倒是我们这操心卖力的,平白落些埋怨。”金三儿盯着自己酒杯,心中窃喜,一时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半晌凑近了说道:“也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别人。”
阮进因着喝了酒,被激上话头,当下哼的一声,“不就是个偷?老子也做得。”他声音未免高了些,邻座中有人抬头看过来。金三儿还嫌不够,又引着他说了两句,这才告辞。
一到家,便吩咐他婆娘说:“连夜收拾了,一早咱们就走。”桂枝还只当他说笑,并不理会。金三儿忙将主意说了。原来,自他认准甄家这块肥肉,虽时常经心用意,但几次三番,不能得手,那天还是趁着大乱子,才摸到书房,得些小顽意,虽也有玉做的,却究竟不值几个钱。再有那甄家姐儿,他只说元宵夜看社火花灯时,好歹能寻见机会,偏又未曾出门。一桩一桩算来,都没得教人扫兴。再不想,竟等到这机会,且喜还有个顶缸的。
桂枝听了,自是大喜。当下忙叫琼姐打包袱,收拾首饰细软。两个兴奋到极处,又一夜都不曾好睡,早起肿着眼皮便夹包袱出门了,还特意等对面张寡妇出来,打过招呼,又说回娘家等话,才急匆匆奔到码头。雇了小船,划出二里地去,金三儿方又悄悄折回,趁夜摸至甄宅。
偏赶上看门的引觞,最是个贪顽的,闩了门,便不知溜去哪里。金三儿轻轻松松撬开进去,一路竟未遇见人。原来阮进喝醉了酒,睡得人事不知。吴宁两口子早熄灯歇息。飞斛守在书房。段兴家的看顾丈夫,又兼伤心,哪还留意其他。佳萼佳蕊在自己房内,全睡的死死的,樊婆子王大嫂并两个浆洗的媳妇子,早早就家去了。
因而金三儿一路畅行无阻,偷个干净。不但帐房洗劫一空,连封氏房内也被他翻了个透,一应银钱首饰细软,全裹了去。可怜封氏最后两包梯己钱,至此也无余。
早起众人才发现不妙,忙报与阮进,偏阮进又不在,不知哪里逛去了。恰邹荣偶然过来,听闻遭窃,忙令引觞去报官,一面命飞斛四下找阮进,并吩咐吴宁留神,宅中丫鬟媳妇婆子一个不许放出去。此时金三儿早出城外,逃个无影无踪了。
官府忙着剿捕田庄匪乱,像这等鸡摸狗盗小事,便不大在意,只派了两名公差来。两人勘察一番,正没个主意,偏王大嫂跟樊婆子两个,素有嫌隙,这时互咬起来,都指着对方说:“这勾当必是她干的,平常手脚就不干净,没少往家里偷拿东西,单我亲眼瞅见,就有好几回。”说得有鼻子有眼,两公差不觉乐了。
甄家出了这等事,早轰动街坊,一时许多人围拢来看。里面又有人递话说:“那个阮进,怕也脱不了干系,前儿在酒馆子,还听他说甚么偷不偷的,别是也早存了这心思罢?”
两公差便问阮进何在,邹荣忙回说:“不在家,已经找去了。”话音刚落,便见阮进同飞斛拉拉扯扯进了院。两公差互递个眼色,上前便将他锁了。阮进还待嚷,一个公差上前就是一脚,阮进吓得不敢吭声。王大嫂樊婆子也都怕了,想要躲时,却已经晚了。
士隐两耳嗡嗡作响,头痛得厉害,伸手在桌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茶碗。飞斛忙上来倒了碗给他。房中一时静得不像。士隐慢慢喝完,又拿袖子擦过嘴角。好一会儿,方哑着嗓子道:“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他此时早已力竭,不过一口气强撑着罢了。引觞迟疑片刻,也就去了。
士隐掐着头,飞斛看他一眼,担心道:“爷,您不舒服?”士隐只是摆手。邹荣在旁,劝道:“事既已出了,爷也要保重些身体。”又说,“这王大嫂樊婆子也就罢了,谅她们也没那个胆子。可恨阮进这丧了天良的狗东西,纵不是他干的,生了这心思,也是该死。”却见士隐面色灰败,不发一言,忙又说:“爷刚回,先好生歇一歇,衙门那里,我自去盯着。”正要退下,却又被士隐止住了。
士隐一面咳,一面低低吩咐飞斛道:“书房里,那卷画,你拿来。”飞斛忙去了。片时回来,捧给士隐。士隐也不看,只令他交到邹荣手上,吞咽半晌,方挤出话来说:“去,当了吧,好歹,得些医药钱。”邹荣也知眼下景况,接过来,点一点头,咬牙也就出门。飞斛不觉擦着眼睛。
士隐于是起身,摇晃着回至房内。封氏在床上,她旁边是英莲,娘两个,倒像商量好了似的,只是昏睡不醒。士隐拖了把椅子,到床边,望着她们,心中似有千言,张嘴欲说时,却似有个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只舌尖上打转,却怎么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