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甄家祸事不断，士隐心力交瘁，每日枯守在封氏英莲身边，只盼着二人能醒，然而请了大夫胗治，一个个却都摇头。也曾打发人去方家，不想回来的人说，方大爷因着朝廷起复旧员，寻了门路，已补授一武职，不日就要上任，此时家中正忙乱着起身，那位许大夫因不愿随往，只留下一剂方子，便飘然而去，眼下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士隐听说，心下越发焦苦，不几天，便形销骨立，瘦得不成样子。邹荣少不得分身出来，帮忙操持一二。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甄家家境原就每况愈下，哪还禁得起这一偷？这下越发艰难。
且不说别的，单请医买药一项，就是笔大花销。先还只是段兴，如今又添了封氏英莲两个，灵芝自然是吃不起了，但天天汤药是不能断的。还有娇杏，伤了腿，也要请医。再有郭昌，年老之人，先头只是咳喘，后来不知怎的竟又添了别的症候，也片刻离不开药。再有日常花销，这一笔一笔算来，哪不是钱？
士隐一卷画，也才不过当了几十两银子，仅十天半月功夫，便花去大半。无奈之下，也惟有卖地，只是水涝之年，又兼匪乱，价钱上面便吃亏好些。邹荣虽觉可惜，却也无法，只得随分就价，先卖了两块，好歹周转开。
忙完这头，别的事又来，却是负责浆洗的媳妇子，因只有她一个，难免活重些，且月钱又不能按时就领，她做得原是短工，并没签了卖身契在这里，因而赌气便辞了此处，另寻别家了。邹荣便令刘大嫂仍回浆洗处。厨下只一个吴宁家的照管。
原来王大嫂樊婆子因那日互咬，也被带去过堂，最后虽被放出来，却都狠吃些苦头，况且二人心中有鬼，也不敢回甄宅。樊婆子托赖犯了旧疾，只在家中装病。王大嫂倒是偷跑来见娇杏，原指望她说些情，不想娇杏因她前番吵架生事，封氏面前，已经十分的羞惭，如今又有了这事，更是气恼，恨她不顾脸面，因而一照面，便没给甚么好声气，只叫她快走。
王大嫂隐忍多时的怒火腾地上来，一跺脚，说：“走就是，打谅这里还是甚么好地方？一个个不是病，就是伤，连带老娘也沾上晦气，瞧着吧，明儿不定又死了哪个？我劝姑娘也别太痴心妄想，主子奶奶也是好作的？别说那院里那位还没咽气，就算咽了气，眼见着破家败院的，又有甚么意思？趁早走了干净。”一句一句，把个娇杏气得，又是哭，又是痛。王大嫂说个够，末了一拍屁股，自走她的了。
阮进因里头有些干系，一时说不清，仍拘在牢里，真正贼赃却还是杳无音信。邹荣又到衙门催问，对方也只说查着呢，急什么。邹荣也知，现今世道便是如此，你不使钱，他们才懒怠动，即或动，又何曾经心，急得只是自己，少不得又打点些。
这日回到自己住处，已是筋疲力尽。他婆娘正在小丫头伏侍下进补乌鸡汤，见他进来，不由埋怨两句。邹荣含笑走上前，弯身在她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听。他二人成亲多年，先头原也养过两个孩子，一二岁上便都夭折了，两人只说命中无子，早断了念想。再不料，年过三十，竟又得孕，是以惊喜非常。
他婆娘也是喜气盈腮，问：“前儿跟你商议的事，你可跟大爷提了？”见邹荣半晌不应，不由叹口气，“我也知道，这时候，叫你提赎身这回事，实在不好张口。但只一件，咱们两个一辈子作奴才也就罢了，难道儿子一出生，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叫小奴才秧子不成？你也忍心？若说狠没有赎身的钱，现今又不是。况大爷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念别的，单念在咱们旧日辛苦的份上，也该成全些。你却还犹豫甚么？至于甄家眼下，唉，这都是命，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邹荣听了不语。他婆娘也是个聪明的，见状，也不再逼，只淡淡问些别话。
一时说到崔家，邹荣家的道：“这位崔爷，果然是个有能为的，生意显见越做越大，往来结交的朋友又多，前儿还听说城内买了处大院子，连带花园，足有半里地呢，只等收拾出来，便合家搬进去。如今咱们新铺子既在一处，又承他看得起，邀着你喝酒，虽只是口头上的一句话，到底也该勤走动走动，与他亲厚些，你也没甚亏吃。”邹荣道：“这个还用你说。”歇息不提。
早起去甄家，却听人回，郭昌一病亡故了。他乃甄家老仆，自来卖身这里，连士隐亦是他眼里看着长大的，并无家小，因而这一去，一应丧葬费用，皆由甄家所出。士隐知悉此事，心中伤痛，念着他一生照拂之情，亦不肯太简薄了他，命人买了口厚皮棺材下葬。
只是接接连连的打击，饶士隐再怎样强撑，也不免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园中散散心，但只观色亭中略略一站，便觉阴森透骨，触目是衰草残荷，不由怔怔的恍惚。风吹过时，墙外不知谁的歌儿传来，一句两句入了耳，却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士隐不觉点头，正要再往下听，猛不防背后一人大笑道：“好宝贝。”士隐忙回身去看，却见个头戴大斗笠，着麻衣穿草鞋的男子站在那里，身后还背着只大篓。士隐微微诧异，欲待开口问，却见那人大踏步的，已奔上前来。却是一错肩，径直向他身后去了。那里假山石块颓然，兼之乱藤野蔓芜杂其间，底下杂草丛生，更助些凄凉。
士隐摇头，却见那人兴味盎然，只是瞧个不停，又凑上去嗅，满口里只说：“这是藿草，治脾胃吐逆，为最要之药。这是蒳草姜荨，辛热无毒，温中下气，消食益智，散寒止痛，定喘。呵，这是扶留么？味辛，可以食槟榔，除恶气。绿荑，丹椒，蘼芜，咦，蘼芜？《本草汇言》中载：入手少阴、足少阳、厥阴经。《纲目》中又云：其茎叶蘼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篱，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说着又细看，细闻。
士隐也不觉听住了。这时，偏有一人气呼呼跑来道：“你这人可真是，既说讨水喝，怎么一错眼不见，竟跑来这里？这也是你能来的？”说着上前，扭住他胳膊。却是吴宁。那人却不走。两人不免拉扯起来。士隐忙出声喝止了。因着亭廊幽暗，又兼藤蔓等物遮蔽，吴宁倒一时没瞧见他，愣了愣，方才停手，叫了声：“爷。”
那人也转过身，斗笠之下，是一双神采焕发的眼睛，肤色黝深，看年纪却不过二十出头。士隐拄着拐杖，不觉走下来，未曾张口，先微微的咳了两声。那人瞧他片刻，忽然道：“老先生这病，怕是不妙。”士隐一愣。吴宁在旁道：“你这人，越发不知好歹了，倒是满嘴里胡吣甚么？我们爷好好的，哪里就不妙了？”那人也懒得理睬。
士隐先听他那一番话，又打谅这人神色，虽是粗衣鄙服，却意态从容，不见卑色，便知有些来历，忙上前请教高姓。那人耸一耸背后的大篓，说了个许字。
（卷一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