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嬷嬷也忙上前道:“这样两便的事,姑娘还有甚么可犹豫的?答应就是了。”心里却急,走她们是一定要走的,之所以耽搁到现在,一则因为师太的话。
在外人眼里,妙玉这位师父不是神仙也似神仙了,柳嬷嬷虽不以为意,偏妙玉却极听她的。因那日说起都中投奔贾府的话,妙玉言道:“且不论它公府侯门能否容得下人,便是要走,这样大事,也要先与师父商议了日子才能成行。”柳嬷嬷皱眉道:“师太一向不理俗务,告诉也不过是白告诉。不然,怎么前番陈家的人来闹,她也不问一声?”
妙玉阖了眼皮,“腌臜蠢物,又何必烦扰她老人家。”十分执意,柳嬷嬷拗不过,只得由她。结果,老师太开口只说了“赏花时”三个字,便再不肯多话。
妙玉却果真应下了,一面等梅花大开,一面应付陈家的软硬兼施,寺里渐渐断了她们的日常供应,其中辛酸冷苦可想而知,好在随身还有些金银器物,拿去悄悄换来米粮,倒也捱到今日。
眼见着花开在即,偏船又雇不到了。柳嬷嬷情知是陈家捣鬼,英莲问时,却也不敢真个把全部实情尽相告诉,只半吐半露的说:“都中路远,来回太费时日,且又没几个利钱,所以船家多不肯载。”一面偷偷打谅她神色,一面缓缓又道:“我们姑娘的事,姑娘怕也知道些,现已是被逼到了夹缝里,再耽搁下去,还不知发生甚么呢?我们姑娘的性子,自来又。”
话不曾说完,英莲便拿手止住了她,返身回屋。柳嬷嬷见状,心内一块石头登时落了大半,虽知自己隐瞒了危险,有失厚道,然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里妙玉被英莲一问,神色微动,却半晌还是轻轻摇头,“你不行的。”长宁正在接茶,闻言手一抖,柳嬷嬷也不料她这样直接,嗓子一痛,忍不住咳起来。幸而英莲笑笑,也并不觉有何尴尬,只是说:“你可仔细想清楚了,倒别急着拒绝人。”
妙玉还待开口,门外一个小尼匆匆走来附耳向她讲了两句话,妙玉忙起身,一壁请英莲稍坐,一壁便去了。盏茶功夫回来,英莲眨眼看着她笑,妙玉反有不忍之色,轻声道:“你哪知其中凶险?”沉吟了一瞬,到底将陈家之事细说了,以及日后可能的祸患,都不曾丝毫瞒她。
这些,即便柳嬷嬷刻意不提,英莲多少也猜到了。原本以为妙玉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当初,就算跳出来个恶形恶状的陈家,她惊心是惊心,私下里,却也只道是个有惊无险的麻烦,到最后,妙玉终能避过去的。如今一听,才知比料想中严重的多。
撞不见也就罢了,偏又教她撞见,英莲低头想了一想,事情做机密些,也就是了。于是问妙玉:“你们在寺里还能捱得几日?”妙玉一愣,顺口答:“三四日也还使得。”
英莲笑道:“那好,咱们就拿三日做限,我手头也从容些,你也须把东西收拾齐整了,到时人不知鬼不觉,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出来,我自泊船在河沿上恭候。”妙玉见她坚定,也知除此之外并无别计可行,遂点头答应。两个定下时间,暗号,以及细节种种。
柳嬷嬷等人都不觉长出口气,面皮松下来。计议已定,一时送出门,看她们走回船上,长安姜福两个早已在此等着了,英莲说声,“回吧。”长安一扬手,也就扯开了帆。英莲抿着嘴角,一路无话,似是生怕一开口,自己便后悔了。
好容易到家,士隐与仲康才下完一盘棋,正吃点心说话呢,地上拢着茶炉子,嗞嗞的冒着热气。一见她们紧绷着脸回来,士隐先就笑道:“怎么?还真教我说中了不成?也罢,爹一会儿给你煨鸡吃,再烤两块红薯,保准就不想着哭鼻子了。”
英莲噗哧一乐,心头也不由卸去两分沉重,上前又顽笑片刻,才慢慢将自己欲往都中的打算讲了。士隐连连摇头,“你还小呢,不忙。”说甚么都不松口。
英莲也不好强辩,坐了一坐,出来同长安长宁商议。长安问:“姑娘打定了主意要去?”英莲苦笑,“已经答应了人,不去也不成了。”心底也不由想,这样做究竟值得么?万一不慎,招惹到不能招惹的人,自己父母亲朋可全在这里呢。
长安想了想,“出趟远门不容易,姑娘还小,爷跟奶奶不放心也是有的。再者,她们借用的是船,只要平安到了都中,姑娘去不去,又有甚么干系?我一个人也就够了。一则为着姑娘答应了人,不好反悔。二来也是都中先探个路子,一些紧要精细的货,咱们稍买些,不怕它到时脱不了手。”
长宁摇头笑他,“你不知妙玉的脾气,怕是处不来。”长安诧异,“我一个大男人,同她能照面多少?一路上自是各处各的。”英莲忙岔开了话,“这都不打紧,怕的是被人盯上,可就不妙。”二人点头,细商多时,方散去不提。
英莲回房,见士隐心情转好,一面为他剥栗子吃,一面便将长安自去探路的话又说了一遍。士隐这才没有反驳,只无奈道:“都中咱们也没甚熟人,除了柳家的小子——偏自去了,信也没来一封,谁知他宅子在哪里呢?”
倒不防他巴巴的又念起湘莲来,这可是平白无故,英莲想了一想,也就笑道:“秦叔在都中呢,走时也曾留了地址的,我教长安去望候望候他,爹可有转致的话?”士隐能有甚么话?无非两句日常问候罢了。无须备述。
长安揣了五百两银子去城内采购,将本地特产略选了选,也就差不多花完,回来众人看时,不过是茶叶,缂绣,湖笔,香扇四样。家中尚有成品的香料,细贵的筛检出来,也自带了。一个伙计阿德,因就在城内住,也跟来帮忙。
一切妥当,这日晚间吃毕饭,先把船上货物归置整齐,英莲才同士隐封氏讲明,原有个朋友要搭船去,她好歹送一程,再回来。
封氏便问是哪个朋友?英莲想一想,才要说妙玉的名字,士隐忽然就沉了脸,“甚么朋友,非得半夜三更的送,都等不及明天早上了?”他先见着货船大晚上出发,已有疑惑,偏这时英莲还要借故跟了去,自是更加气恼。
英莲生怕夹杂不清,再误了妙玉,忙将她的事大概讲了讲,心里十分忐忑。士隐仍旧沉着脸,半晌咳了咳嗓子,问:“你是说——?”英莲忙不迭点头。
封氏原听说过妙玉的,知道这人并无作假,遂道:“去也去的。”士隐望她一眼,“你先还说我急,这会儿可是发疯了?”封氏怔了片刻,才喃喃道:“孩子大了,自个要去,哪里拦得住?”末了加一句,“这也是该着。”
夫妇两个打哑谜,英莲在旁听着糊涂,急得甚么似的。一会儿长安又走来问,“时辰将到了,咱们要不要出发?”英莲为难,看住父母。
士隐梗着脖子不说话,封氏叹口气,手不觉抚上女儿娇嫩的脸,“都中路远,一切小心。”英莲楞楞的答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封氏一笑,“若是遇见你柳二哥。”英莲忙道:“若是凑巧遇上了,自然要转致两句话,说你们狠惦记他。”
封氏骂一句,“偏这时候又机灵了。”转身回房,亲自与她收拾衣服行李。士隐虽不情愿,却也不好再阻拦的,英莲听他翻来覆去叮嘱话,忙点头说:“都记下了。”一面也要他们保重身体,妙玉的事不可与外人道,端午必回来的。
直到上了船,悄悄出去半里地远,英莲方怔怔的走回舱,数一数人,长安,长宁,阿德,仲康——甚么,许仲康?英莲大叫:“先生,你上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吓人一跳是好的么?”
许仲康背靠着板壁,手边是他一成不变的大药篓子,闻言,也不睬她,只探手从篓子里抓出把乱草,乱草扯开,是一方半旧不新的荷包,已经磨脱了字迹,惟剩两只野鸭子似的东西,在水中游。众人看他从荷包里捻出几片姜,依次递过来,都忙不迭接过含上。
英莲也抢过一片,口里问:“先生怎么也要走?”许仲康笑,“突然想去扬州了,正好与你顺路,所以搭个便船。”又道,“放心,你爹娘都知道的。”
说着话,慢慢也就靠近蟠香寺一带,长安示意噤声,阿德噗一声将油灯吹熄,四下里顿时一团黑。这晚星辰不在,月亮也躲懒去了,倒也省去好些麻烦。船缓缓泊近水岸边,英莲扶着长宁猫腰出来,长安学一声老鸹叫,竟也十足十的像。对面似有微光晃了两晃,长安握着手又叫一声,对面又晃,如此三次,英莲便知是妙玉无疑了。
当下也不再迟疑,教人搭了木板,走下岸。行儿拿开袖子,将手中提的玻璃绣毬灯向她们面上一照,彼此看了个清楚,妙玉外面裹了层白袍,柳林两位嬷嬷随在左右,身后十来个青衣小尼,皆静默无声,英莲才要问:“你师父呢?”
一转脸,与老师太对个正着,唬的一颗心不觉大跳,老师太微微一笑,英莲总觉她笑里大有深意,不及细想,对方双掌合十,轻轻念了句佛偈子,便径直走向了船里面去。众人鱼贯跟上,十来个青衣小尼双手提着箱笼等物,到了后舱轻轻放下,便又鱼贯而出。英莲看她们岸边静立片刻,也就离去,转眼便不知去了甚么地方,心想,莫非她们一个个也都是有来历的?
笑了笑,到底不信。房间安置妥当,众人歇下,不觉一夜船行到天明。半梦半醒中,似有声音在耳边说,“不好,他们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