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是夜贾珍在尤氏房内歇了,次日起来,因往常秦氏在家,早饭多是她相陪着,婆媳二人一处吃,如今不在,只佩凤偕鸾两个侍妾左右伏侍,旁边丫鬟银蝶执着漱盂巾帕等物。
尤氏粧扮整齐,因笑问贾珍,“爷是去外头用呢,还是就这里吃?”贾珍正有心奉承,况外头也无甚要紧的客,遂笑道:“就这里叨扰奶奶一顿罢。”说着坐下,于是尤氏笑命人摆饭,贾珍上座,尤氏在下相陪,一时吃毕,便有贾蓉来请安。
贾珍拿帕子擦着嘴,也不瞅他,只哼了一声,问:“昨儿干甚么去了?”贾蓉偷眼打谅,猜不准自己哪里又触着了霉头,心内犹疑,拧着眉不等想出话来,贾珍已摔了帕子,立眉训斥道:“好容易老太太太太们来一遭,你不说在家帮你母亲照应着,倒先跑了个没影儿自己顽去了,咱们家可有这规矩没有?亏你也二十岁的人了,又娶了媳妇,怎么行事还这个样儿?”
贾蓉乖乖听着,一声儿不敢答言。尤氏见状忙劝,“为这点子事,爷也用不着大动肝火。”一面同贾蓉使眼色。贾蓉接着眼风儿,况又一向被他父亲管狠了的,当下垂了头,越发不敢吭气儿,只心内暗思这邪火来的蹊跷,却是因何而起呢?
贾珍发落完毕,犹嫌不够,因命贾蓉道:“等接了你媳妇儿来家,便老老实实的给我在书房里面壁思过去罢。”说着起身板脸走了。贾蓉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上,笑嘻嘻伸手向银蝶要茶喝。
尤氏叹道:“蓉哥儿,你父亲的意思,你可听清楚了没有?今儿就把媳妇儿接回家吧,她身子还虚着,那边一个老,一个小,底下又没半个得用的人,哪里能照顾过来呢?便是有她嫂子在,到底隔了一层,总不如家里万事轻省。”也不看对方的脸,低头抿了两口茶,才问,“你说呢?”
贾蓉面上颜色稍变了两变,便恢复过来,恭敬答应个是,复又笑嘻嘻同佩凤偕鸾并银蝶等诸姬妾丫鬟们顽闹了一回,方掸掸袖子起身,若无其事的告退出来,到二门外吩咐管事来升预备车辆。
因他一头走,一头皱眉,刚巧走至阶下路旁大团阴影里,竟是凉飕飕的冷。抬首,一棵大桂子树,叶绿枝繁,年纪怕比天香楼后面的那株还要大些。贾蓉遂站住,负着手,仰脖子望了会儿,也不知想到了甚么,嘴角一扯,待笑不笑起来,样子十分难看。
此时此际,在营缮司郎中秦业的府邸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秦筝夫妇请安完毕,在上房同老父叙过话,略坐了一坐,一个便被秦钟拉去问东问西,一个遂携了英莲去后院瞧视她小姑子。
英莲随着她步子,一路激动兼好奇,且说不出来的忐忑,似乎诸般滋味都不能形容了。这还是她初次见可卿,本来前些日子,徐氏亦曾邀她同往宁府的,一来望候秦氏,二来带挈她园子里逛逛,也是好歹来一趟的意思,英莲却都谦辞推掉了。
毕竟,好奇是一回事,亲去赴险又是另一回事,她总不能为了一睹秦可卿的真容,便不顾死活吧。宁国府是甚么地方?先不说它门前石狮子干净不干净的话,单冲着贾珍红楼第一色鬼的名头,她也要有多远躲多远的。若非实在无处可投,无人可助,不得不寄居秦宅,连秦钟也最好眼不见心浄。因而遗憾虽遗憾,到底忍住了。
谁知道徐氏又弄了这么一出,把深居大宅的秦氏竟接来家里了。这就好比死了的灰,原本无望了,噗一下,偏又教人吹出火苗子来,她若再不亲会一会,可真呆到家了。
况且这可卿,原是书中头等神秘的人物,说是养生堂弃儿吧,偏又有人附会烟云,构出个极尊贵的背景来。至于兼而有之的美貌,却不知是执笔人一厢情愿,还是看书人一厢情愿?莫非,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可人儿?然不幸身在宁府,既便好颜好色,怕也如落梅碾在泥地里,染了一身污浊了,所谓宿孽情债不可言说,细究起来,却都是笔糊涂账,能向谁诉?
英莲想的头都大了,幸而秦家不过一路三进的院子,面积有限,秦氏打从回来了,便在后头一个带小花园子的阁楼上静养,十分小巧幽闭,走两步即到。
自有宁府带来的婆子为她们开了院门,踩着鹅卵石路,经过三两株腊梅树碧桃花并几品芭蕉,轻轻引她们到楼前,一个穿杏红袄子松绿背心的小丫鬟正拿了竹剪撷花。婆子便同她道:“宝珠,舅奶奶又来望咱们奶奶了,你小心带上去。”
宝珠手托着盛花的盘子,向她们一笑,腮上梨涡儿若隐若现,英莲不觉多瞅她两眼,一面款步提衣跟上楼去。徐氏压着嗓子问,“你们奶奶做甚么呢?”宝珠也低低笑回,“才吃了药,正房内养神呢。”
说着话到了卧房门口,宝珠一手拢起帘子,里面鸦雀无闻,只一个丫鬟守在榻旁,也是一色的杏红袄子,松绿背心,看年纪还略大两岁,生的圆圆脸儿,大大的眼睛。宝珠引她们进去,一面搁下盘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瑞珠姐姐?”又拿手比划着。
瑞珠忙摇手止了她,又指一指榻上。英莲早瞧见榻上睡了一人,因背着身,仅一把墨黑的发透着亮逶迤垂下地来,粉颈微露,其余皆掩在水红绫的被子底下,隐约一段玲珑曼妙的曲线,便盖过了旁人无限风情,除了秦可卿,这还能是谁?心中不由一声叹息。
宝珠为难,拿眼询问徐氏的意思。徐氏点个头,也就轻抬脚步转身下来了,才走至腊梅树旁,便听楼上一迭声儿的唤,“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三人皆是一惊,忙匆匆的返身又回来。
榻上的人正伏身急喘,被子半开着,头发也乱了。瑞珠扶着她肩,急切切的还只是问,“奶奶,你好些了没有?”徐氏三步并作两步的赶过去,一把将她被子掩住,“仔细着了凉。”又腾出手轻轻拍背,“不是好好的吃了药才睡下?”
宝珠着了慌,转身就要奔楼下去寻管事的媳妇子。英莲忙挽住她,“你们奶奶这是让梦给魇住了,不妨事。”宝珠疑疑惑惑的看回榻上。果然片刻不到,秦氏已缓缓坐直了身子,又抬手拢一拢鬓边乱发,露出煞白的一张脸,因为急喘的缘故,颊上不自然的红,鼻尖微汗,薄唇紧抿,一双长长的清水眼里透出莫名奇妙的惊恐,看来不像是病,倒似给吓着了。徐氏又问,“可是你短短一会儿功夫,梦到了甚么东西?怎么唬成这样?”
秦氏蹙眉摇着头,一只串了翡翠碧玉镯子的手却仍紧紧按在心口上,衬得那腕子越发伶仃可怜,半晌平息下来,说:“让嫂子见笑了,快请坐。这位姑娘可就是英莲?恕我失礼了。”
徐氏摆手,“咱们自各家里,说甚么见外的话。”因见瑞珠撮了两个绣墩来,便同英莲一道坐了。宝珠自去吩咐人打水,伏侍秦氏盥洗,一时擦了胭脂,挽了发,又特从粧盒里拣出根翡翠碧玉簪子,给秦氏细细瞧过,方斜斜的簪上了。
瑞珠开箱取出两套衣服,秦氏恹恹的,随便指了一件丁香紫的褙子便罢了,瑞珠伏侍她穿上。一切停当,宝珠持着菱花镜子,又给她前后左右略照了一照。秦氏微有不耐,却也没说甚么。闭一回眼睛,攒一回精神,方启唇笑赞英莲,“果然与嫂子说的一样好。”又细问她年纪家乡父母,话不及三五句,忽又连着咳起来。
瑞珠忙倒了钟茶给她,秦氏就手勉强喝了两口,也就推开了,歪在榻上,歉然道:“恕我无礼了,不能下床,嫂子好生照应着罢。”
徐氏遂叹道:“咱们自各家里,这么客气作甚么?倒没的拘束了。况且你身上不自在,那些大家子的规矩礼数,该收起来便收起来罢,虽是外头的体面,到底不及自己身子重要。我瞧你样样皆好,为人行事儿再没个不教人疼的,但只一条,未免太心细了些,倒头来,还不是苦了自己?依我的意思,凡事想开些,能撂手的便撂手,横竖当没发生就是。”
秦氏略黯了黯神色,却仍微点着头,做出仔细聆听的样子。英莲旁眼瞅着,心内却有些明白,那些字里行间的疑窦,捕风捉影的谣传,倘真的一一坐实了,换成谁,怕都不能轻易甩脱,也甩脱不掉罢,又怎能全当没发生过?
徐氏看她样子,也故意道:“罢,回回我这样说,你都应了,谁知过后仍旧,打谅我不知道呢?今儿断不能教你混过去。”众人噗哧都乐了,秦氏也不由一笑。
徐氏拍着手,“这样才好,便有甚么烦心的,笑一笑也就忘了。原来怎样我不知道,只是这一年里头看你笑的遭数儿,竟是两只手都数的过来的。虽则老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大宅门里不易居,然我冷眼这么瞧着,头一个你婆婆和气不过,每常同她说起话来,十句里头倒有九句赞你的好。若论行事儿,单看你去年病了一场,她焦心忧虑人前人后的操持忙活,便知是真心疼你,绝非一味装出来做样子的,还有甚么不知足?再一个你公公。”
英莲不觉挑眉,待要往下听。徐氏却因说的久了,口干舌燥,便住了话,吃茶不提,她吞咽茶水的声响连同众人的呼吸,满屋内一时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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